1963年在第三届全军文艺汇演上,由我创作的舞蹈《洗衣歌》一夜间风靡全国,掀开了藏族舞蹈发展的新篇章,时至今日,它仍被人们津津乐道,在中华人民共和国60周年华诞,西藏民主改革50周年的历史时刻,回首《洗衣歌》的创作历程,我感慨万分!
《洗衣歌》诞生在它的故乡美丽的西藏。1951年,我跟随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进入西藏,修筑川藏公路,整修了4年。第一届全军文艺汇演时我们正在修路的过程中,根本不可能参加汇演;1959年达赖叛逃,我们当时正在平叛的第一线,形势非常严峻,此时正值第二届全军文艺汇演,我们也没能参加。两次汇演都与我们擦肩而过。因为刚刚解放的西藏,各方面条件都非常艰苦,交通、通讯、文化发展落后、闭塞,所以我们没有条件组织任何舞蹈方面的业务学习,更没有机会跟其他兄弟省份进行学习交流,致使我们的艺术发展和创作落在全国艺术水平之后。1963年总政调我们西藏军区歌舞团进京整训,提高我们的业务水平,此时第三届全军文艺汇演的消息传来,虽然这已经是全军第三届汇演了,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第一次,所以大家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终于有机会重回到大家庭中,展示我们西藏军区文艺工作者的风采,紧张的是第一次参加全国性的比赛我们信心很不足,觉得比起兄弟单位,我们的业务水平肯定落后,甚至有些自卑。军区派了新的文化部长朱流同志领导我们参加汇演的工作,朱部长非常重视这件事,立即召集我们开会部署。但是当时西藏军区歌舞团的编导力量非常薄弱,就各方面召集人,大家群策群力共同编创节目。而我作为一名编导被选入创作组,这跟我以往的经历有关。我以前是一名舞蹈演员,也搞过些创作,甚至在团里编排过舞剧,但因为当时客观条件有限,没有录像,没有保存下来。曾经的编导经验曾令我头痛不已,为了动作、结构的编排彻夜失眠,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却不得不迎难而上,因为如果没有作品,团里就没有节目演出,由我和罗良兴编导的《尼泊尔北方民间舞》曾经在天桥剧场创下了连续返场4次的纪录,因此我以编导身份入选创作组。
1963年总政安排我们到武汉整训,当时社会的艺术创作主要是突出政治,服务好战士,服务好连队,“一帮一,一对红”、忆苦思甜等都是一类题材。在整训中,朱流部长就建议我编一个表现军民关系的舞蹈,然后给我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年春节时,地方老百姓到当地慰问战士,在营房里非要帮助战士洗衣服,战士们阻止,双方互相体贴关爱,就像一家人,情景非常感人,你就根据这个事例编个舞蹈吧!”看到部长如此信任自己,我就接受了任务。军民关系的舞蹈以前我们也有触及,但都不是很成功,多是百姓跳舞,战士拍手等传统,感觉军民关系亲热不起来,所以自己压力很大。但后来,我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想我本不是专业编导出身,只要尽自己所能,失败也不可怕,这种想法使我顿时放下了思想包袱。之后我首先回顾了在西藏多年的生活、工作经历,想到了很多藏族人民拥军、爱兵感人肺腑的事情。这些事情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多得数不清,它们让我笃信藏族是个淳朴、可爱的民族,而又是什么让他们对解放军的感情如此之深呢?平叛时我们进藏整8年,在这8年中,我们帮他们得解放、分土地、修公路、盖房子、收青稞等等,我们用我们的行动感动了他们,而这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真挚情感正是我要寻找的,也正是我想在舞蹈中表现出来的。
舞蹈中炊事班长的原形也是来自真实的故事。在西藏有一个条件极其艰苦的五道梁兵站,在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上,属于生命的禁区。在这个兵站有个炊事班长,他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给来往的汽车兵安排食宿,因为没有水,他要长途跋涉步行背冰回来烧水给战士们喝,工作很艰苦。这位班长自己的役期其实已经服满,但是他觉得在这种人少条件差的情况下,兵站需要他,就留下超期服役,并带领兵站把工作做得非常出色。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家里的书信,说爱人得了重病让他回家。但是想到部队上的实际情况,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仍旧辛勤地工作着。又过了几天他收到一封加急电报,说他爱人去世了,领导得知后劝他甚至命令他回家,但他只说寄钱回家办理后事,自己回去也救不活她,要继续坚守工作岗位。我得知这个感人事迹后专门到兵站去看了这个炊事班长,我处处观察他,非常憨厚的一个人,兢兢业业地为战士服务着,我立即决定要把他的形象搬到舞台上。
这样藏族群众、炊事班长的人物形象就在我的回忆中浮现出来,我着手先写了后来舞蹈的歌词:“是谁帮咱们翻了身,是谁帮咱们得解放,是谁帮咱们修公路,是谁帮咱们架桥梁,是谁帮咱们收青稞,是谁帮咱们盖新房,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其实这段话本是舞蹈的提纲,是让作曲根据这个内容写出藏族人民感激解放军心情的曲调,然后唱着歌词表达他们对解放军的爱。但作曲的人收到我的提纲后,非常激动,在初稿谱成后就坚持要用这个提纲作为歌词,所以现在大家看到的藏族姑娘的唱词本是我的一个舞蹈创作提纲。
在确定人物、编创剧情时,因为是姑娘们在营房帮战士洗衣服,如果是一群战士和一群姑娘觉得人物形象不突出,所以我只用了一个炊事班长象征解放军,也是因为班长一个人可以有单独行动的机会,适合后面剧情发展的要求。由此开始设计剧情,班长偷偷为辛苦操练的战士们洗衣服,在河边碰上了藏族姑娘,如果姑娘们为了帮忙与班长争抢显得太俗气,又因为当时的一个客观原因,部队规定去参加演出的只能是8个女兵,除去我一个编导,只能上7个女演员,7个人无法在队形上形成对称,所以我就巧妙安排其中一个演员小卓嘎设计引开班长,其他6个人帮班长洗衣服,这样既有了“戏”的内容,又避免了在队形安排上的不对称现象。一切具备后,因为排练场地、演员人数有限,我害怕自己的作品不成功耽误了其它重点节目的排练,所以当下决定尽快排出来,保证重点剧目的排演。在这种心态下,第一初稿我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完成了。我主要抓住藏族洗衣服用脚踩这个特点,使它成为了舞蹈的主要动机。
领导们观看初稿后认为舞蹈有特色,一个是“踩”衣服和别的民族不一样,一个是军民关系的表现手法不一样,得到肯定后,我在此基础上开始进行修改加工,既丰富了舞蹈的队形、动作,又加上了“唱、喊、叫”等表现方法,丰富舞蹈的戏剧表演。同时我还得到了来自多方面的热情帮助,对大家的意见我都虚心听取,认真斟酌接纳。比如说在节目结束的时候,小孩背着靴子走,那是我们话剧团团长的主意,是在一次我们排练的过程中他进来提出的意见;还有姑娘们感谢亲人解放军行藏礼,解放军向姑娘们回敬军礼的编排,也是战友给我出的主意,他们认为这种编排又敬重又深情,因为这个军礼不是一般的军礼,它饱含着军民间的鱼水深情。果然演出后效果很好,有很多人都是哭着看完的节目。我就是这样一点点地修改,最终把节目完整起来。
《洗衣歌》与同期的藏族节目比较,表现形式有歌、有舞、有戏,有人说很像现在的音乐剧形式,其实我认为这是我们民族早就保有的传统艺术表现手法,像藏族,那里的人们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这是藏族的民族特性。这种传统手法不仅仅存在于藏族这一个民族,比如咱们的京戏、评剧等戏曲,哪个不是又说、又唱、又打、又有剧情的?所以我只是在继承和发扬自己民族的传统手法。而且我认为这种载歌载舞的形式有助于帮助观众了解剧情,艺术创作的第一个原则就是要观众理解,另外一个就是喜闻乐见,藏族舞蹈本身就有歌有舞,再加上说话,说话是最容易表达情感的方式,同时还可以用语言来制造气氛,如“洗呀洗呀,快点洗呀,嘿”。观众理解是我的第一个愿望,在此基础上观众能够喜欢我就更高兴了。
这个舞蹈与以往藏族舞蹈还有一点不同之处,就是藏族舞蹈中塌腰的动作减少了,这样的动律形成是与他们民族受压迫的历史有关,《洗衣歌》中也有,像是节目开场背水出来的时候用的弦子,身体也是往前一点的,但考虑当时藏族人民已经解放了,所以我设计的多数动作演员都是站得很直,而且动律更加欢快,展现了藏族人民翻身解放的含义。比如后面洗衣服的时候是根据他们的情感来编的,动作都放开了,这就是在藏族舞蹈的基础上创新了,脚下还是用我们熟悉的锅庄、弦子等元素,但是还借用了很多其它元素,甚至于秧歌我都吸收了进来,但整体感觉没有变,没有给人混杂的印象,我认为这就是合理的“为我所用”。
《洗衣歌》在第三届全军文艺汇演时一举成功,舞蹈返场的不多,《洗衣歌》就是其中之一。第二天《洗衣歌》成功之后,几百人来排队学跳《洗衣歌》,一直教了几天。同事也在一旁帮我抄谱子给来学的人,后来因为人太多了就借了个油印机来复印。当时我们谁都没想到它能获得这么好的效果,从此《洗衣歌》在全国流行开来,从专业的到业余的,从中央单位到地方单位,从工厂到农村,从大学、中学、小学一直到幼儿园,甚至外国人都有跳《洗衣歌》的。
1969年,我再次来到北京,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翟俊杰导演到车站接我,见了我就说:“你看你看总理在讲话中提到《洗衣歌》了,谁也没有提醒总理,是总理自己想起来的,你看多了不起啊。”原来是总理在一次给西藏军区和自治区领导开会时说,你们不是有《洗衣歌》吗?你们要像《洗衣歌》那样搞好军民团结,搞好汉藏团结。接着,对《洗衣歌》做了很高的评价。1969年离第三届全军文艺汇演已经有数年,可是总理还清晰地记得这个舞蹈,让我们很高兴,而且印象很深刻。总理之所以这么喜欢这个舞蹈是因为它涉及民族团结的问题,而且它将一个重大问题很巧妙地表达出来,而且能打动人心。
新中国成立60年来,西藏发展建设得很快,藏族舞蹈也取得了很大的进步,过去都是弯着腰跳的舞,现在动作都像雄鹰展翅一样飞了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的压抑,而是展现出了藏族人民与生俱来的奔放、淳朴、粗犷的性格。这也是和他们的经济、宗教信仰以及他们民族的发展有关系的,他们现在是非常幸福地生活着。我希望现在的编导在创新的同时也要继续保留本民族本质的东西,不要丢太多,如果丢太多就不是本民族的东西了。
(本文为李俊琛口述,孙茜、孙晓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