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是中国社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一个重要时期，这一时期的中国，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思想和学术科技，都表现出一种罕见的狂飙突进的新气象。对于中国书法来说，晚明又是一个无论是研究古代还是现代都绕不过去的话题，晚明书法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可以用“承前启后”这四个字来形容，它完结的是一个旧的书法时代，而它所开创和引导的又是一种新的书法潮流，当代书法艺术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直接和那次书法变革运动相联系而得到预期印证。我们姑且把晚明的那次书法变革运动叫做浪漫主义的崛起，把那个时代的书法艺术潮流叫做浪漫主义书风。确切地说，晚明浪漫主义书风是指自明隆庆至清初这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所形成的以反对柔糜书风和追慕古代朴厚稚拙书风为主要任务，以张扬个性、表现自我、独抒性灵为宗旨的书法艺术思潮。晚明浪漫主义书风形成以后，对于当时的中国书坛和当代中国书坛都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这种影响涉及面之广大、影响程度之深远在中国书法史上都可以称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作为人文科学研究的新方法与新视角，发生学强调的是对主客体共同作用的发生认识论原理的运用，严格意义上的发生学具有认识论与方法论的意义。作为认识论，它有别于强调认识结果的经验主义；作为方法论，它有别于研究事件起源的实证主义。①在中国书法史上，书法艺术风格经常发生变化，比如由秦汉的碑版文字转向魏晋的尚韵书风、从唐代的尚法书风转向宋代的尚意书风，但这些转变都只是对原有书风进行有限的突破，是从某一个方面开始的，而晚明浪漫主义书风的崛起，却使书法风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它使书法创作者们在帖学资源临近枯竭的时候开始新的思索，已经有了碑学思想的前兆，它是从崇今迈古向崇古迈今的彻底转变，是一次从汉字的造型意志向抒情冲动的跃进，中国书法从此开始有了新的景象。这是从艺术的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举动，是犯了书法创作演进变化的大忌的，然而晚明书法家凭着自己的天才创造力，在历史巨变的关键时刻彻底实现了这一转变，他们是铤而走险地走向成功的，是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进行的，是在带着镣铐跳舞。然而他们成功了，而这一成功在一定意义上就有了发生学的意义。自从晚明浪漫主义书风形成以后，中国书法演变发展的进程似乎一下子加快了步伐，各种转变顿时风起云涌般地涌来，而且参照晚明书家的成功，这一系列的转变和改革也都是在彻头彻尾的意义上进行，比如清初诸书家彻底回归到以二王为中心的传统帖学的道路上来，疯狂追慕赵孟頫和董其昌，这是从一个极端折回原来极端的做法，这种做法在艺术发展史上是绝无仅有而且是绝不可能再出现的，但在晚明浪漫主义书风之后却是实实在在地出现了这种情况；再就是乾嘉学派彻底打破对赵董柔糜书风的狂热追求，对三代以上文物、吉金文字和钟鼎彝器进行系统研究，大倡“法古”的碑学之风，从此以后，中国书法便彻底地决裂为两派：碑学和帖学。这是属于开宗立派的创举，在晚明以前的中国书法史上还没有这样的创举。再就是20世纪80年代末兴起的流行书风，流行书家们打着“破传统、尚个性、尚表现、重感情”的旗号，彻底解构了中国书法的汉字构型，把原来对书法形态学的重视转向对于书法意象的追求和探讨，这一转变实际是来源于晚明浪漫主义书风的影响，正如沃兴华先生所说：流行书风和明末清初书风都强调情感的宣泄，不同之处在于流行书风偏重于空间关系，明末清初强调时间节奏。从这个意义上讲，晚明浪漫主义书风的形成对于中国书法的发展演变是具有发生学意义的，它的意义就在于它使得中国书法发展的观念被彻底打破了，中国书法从此开始了大踏步的前进步伐，而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晚明浪漫主义书风。

    对晚明书派来说，它的巨大意义还在于它对当代书法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尤其是它的巨轴行草，有人称它是当代书法创作的“先验时期”。今天，一提起书法，人们必定会向300多年前的晚明书派投去羡慕和赞许的目光，正如黄惇先生在《中国书法史·元明卷》中所指出的一样：“晚明书风的变革，一洗明代中叶以后的陈陈相因的陋习，使书坛出现了众多个性强烈的面貌，在书法形式美方面亦均有可贵的探索和成就。”②晚明书派对当代中国和世界书法的发展所产生的影响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晚明行草创作对当代展厅文化的影响，它使书法进入到展览时代。现代意义上的书法展览首先出现在日本，中国在20世纪的二三十年代也开始出现了较大规模的书画展，但真正意义上的书法展即当代巨轴行草出现在展览中则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事。随着改革开放的进行和社会经济的大发展，书法界对于长幅巨轴的追求越来越成为一种时尚，展厅文化成为当代艺术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很明显是对晚明巨轴行草的继承和开掘。当然，由于晚明巨轴行草属于初兴的书法形式，所以，它的艺术形态还没有发展到十分完备的地步，而当代人又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某种急功近利的心态，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当代的巨轴行草创作还存在着良莠不齐的现象，这需要广大书法创作者和理论工作者对晚明巨轴行草进行去粗取精的系统学习之后再进行新的艺术创造。

    二、晚明书法是当代书法的源头和开端。晚明书法在使书法走向纯艺术审美的道路上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就是从晚明书家开始，书法开始成为纯粹的寄托感情和张扬个性的艺术工具，当代书法自娱自乐式的艺术风格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起自于晚明书家。另外，当代书法的市场效应在某种程度上也和晚明书派有关。大约是从吴门书派开始，中国开始有了纯粹意义的艺术市场，这种带有明显的商品经济意识的市场操作规范使中国书法在明朝尤其是晚明成为市场经济的附带品，王铎降清后坚持“一日创作应酬一日临摹古帖”，就连当时的摄政王多尔衮都曾向他求过字。这种情况大大影响了当代书法在市场经济大潮猛烈冲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三、晚明书派为当代书家在继承传统和开拓创新的完美结合问题上提供了一个成功的典范。晚明书派的诸位大家高扬表现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大旗进行书法创作，但无论怎么表现怎么张扬个性，他们始终都没有与中国传统书法彻底划清界限，他们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新的。徐渭在主张写真我的同时，也不放弃传统书法技法的学习和功力的加强；董其昌一方面大谈“拆骨还父，拆肉还母，只要脱去右军老子习气”③，另一方面却又警示后人“吾家有笔法、有墨法，惟晋唐人真迹具是三味”④，时刻不忘学习古法；尤其是那个以张扬个性、书写胸中丘壑为终生追求的王铎，在腾挪跳跃、一任挥洒的同时，却又口口声声地说“吾书独宗羲献”，然后“一日创作应酬一日临摹古帖”，最终建立起自己的书法面目和风格。他们的这一系列卓有成效的追求和探索为当代书法的发展提供了参照系，当代书法不断地掀起种种变革高潮，但所有的变革却都没有宣布彻底打破传统，当代书法还是在沿着传统加创新的路子大踏步地前进。

    四、晚明书派使中国书法在走向国际和与国际接轨的问题上占据了一个有力的联结点。王铎书法对日本昭和后期的书法产生了重要影响，出现了一个叫做“明清调”的书法派系，这个派系因为宗法王铎等晚明书家的书风而得名。在江户时期，董其昌、张瑞图等人的书法也被介绍到日本，明治、大正期间，王铎等书家又被系统介绍。二战以后，书法在日本得到高度重视，以晚明众书家为学习对象的日本书法家开始在日本书坛走红，晚明书派由此成为日本当代书法发展的一个有力支撑点，可以这样说，没有晚明书派，日本当代书法的发展是不可能有今天的成果的。在当代中国书法走向国际尤其是与日本书坛交往的过程中，晚明书派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话题，也是联系中国书法和日本书法的一个核心纽带，中国书法由此而与国际书法进行了广泛而深远的交流。

    注释：

    ①汪晓云《人文学科发生学：意义、方法与问题》，《光明日报》2005年1月14日；

    ②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第181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

    ③、④同上，第4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