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中国美学中,刘勰《文心雕龙》中所谓“刚健既实,辉光乃新”,是最为健康的生命情怀的体现。“魏晋风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审美标志就是人的骨气,无骨气,则算不上风度。所谓“气”,固然是内在于事物之中的,它决定事物的形态与本质,而“骨”则是吾人生命的主要构成,直接把握着人与物的生命姿态。延至于书法、绘画,从谢赫的“骨法用笔”、卫夫人的“善笔力者多骨”,到梁武帝《古今书人优劣》中评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再到李世民《论书》“今吾临古人之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骨力,而形势自生耳”,可以得见,中国艺术从它的凌空高蹈之际,就以骨为美,以气为尚。人们对于用笔之骨气的崇尚,毋宁是一种对生命本质充沛与昂扬的追求。可惜的是,“唐以前书,风骨内敛;宋以后书,精神外拓”,魏晋玄学之后,人们的审美眼光由鉴骨相转移到鉴神气,遂使“振采失鲜,负声无力”。人的“风骨不飞”,也便使生命的辉光愈加暗淡了。及至当下,轻靡妖佻、疲软气弱成为一种审美风习之时,余以为离生命本体的真实越来越远了。
我之所以油生如上的联想,皆因拜读了王改民的近作。可以说,不了解艺术的人是不会看重艺术的,当然也不会看重艺术家,尤其无法看重他们在艺术上艰苦卓绝的探索和追求。只有那些在艺术上做过一番“功课”,付出了心力的人,才会真正地了解艺术,看重艺术,进而对同道们的探索所取得的些微进展,感到由衷的喜悦。我之一再作文,推扬王改民的书法,其用意有二:一是因为在王改民几十年来的人生路上,一支毛笔须臾未离,书法是他的另类生活,这在处于文化断裂中的一代人中,具有着时代文化意义;二是因为王改民的书法已然迥异于同时代的“官人书写”,进而歌吟在书法家队伍的大合唱中,独具个性化色彩。关注王改民近年的“变法”,我们可以寄予更高的期许。众所周知,王改民草书胎息于于右任先生的标准草书,取法于于右任魏体行书。以全国八届书展入展作品为界,近年他参以王铎的大气雍容、风流标格,经过一番整合已初显“刚健既实,真力弥满”的个性风采。从字法上讲,于右任标准草书大多采自怀素小字千字文,个个独立,佐以美化,则渐失草书之连贯映带,顾盼照应。学于体草书,最易堕入此“语言陷阱”,终以僵硬不敏而沦落俗体。这是学于之大弊,当代人大多不能自拔。王改民的智慧恰恰表现在能入亦能出。他取此简约之长,以于右任魏体行书的凌空取势,大气超拔以补其弗足。故尔,从字法上虽不免往日身影,但已焕然生新了。
再从笔法上分析,王改民惯用高管长锋,执中守意,凌虚高蹈,不敢说“一点一拂,动笔皆奇”,但可以说“笔迹历落,往往出群”了。他的笔力遒逸,骨气峻迈,恰与他人格的大气流转若合符切。读他的字,可以感受到生命气象的流落,情感意绪的喷发,正是一种趋于壮美意向的审美生发。近年有意加入方笔、破锋,以及适当的侧锋、逆锋、绞转等笔法的灵活运用,使其作品内涵更为丰富。若再从点画的线性质感来看,王改民近作的最大特点是遒劲纵逸。在创作中,情绪的激扬往往左右了他于毛笔的掌控,在控制与失控中,他完成了笔与笔的连带、线与线的绾结,因此从整体作品看来,则浑然一气,毫不掩饰其一泻千里之慨。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愈来愈体味到古人所谓“书如其人”的真实含义了。我相信,一个人的书法状态绝对与他的生命状态有关。不了解一个艺术家的生命状态很难对他的作品做出令人折服的审美判断。指出王改民书法中的优长并不难,难的是感悟他书法表现受到他生命情态影响后的审美向度。我的这种白描式的描述,只是想从“形而下”的书法表现层面而逐渐地走近王改民的心性与灵魂,我更对他的“形而上”的精神世界感兴趣。我感到,他是积聚了生命的内力而行吟大地的,从而在人生的一种别样的圣山之路上攀升。这种“精神样相”许是更与人的心灵潜语暗合,也是对人性及文化思想及观念精神的解救,进而便是对生命本我的超越。
我想,当一切驳杂之气刊落,直指本心,那将是一个至深至弘的生命。所谓“刚健既实,辉光乃新”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