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竹斋艺话(三十五)
http://www.cflac.org.cn     2009-01-06     作者:林岫     来源:中国艺术报

    ● 随意翻看书法报刊登载的书法作品,无错字误句的版面,概乎未有。如果连常见的“军民渔(鱼)水情”、“兰(南)华经”、“秋谨(瑾)诗”、“故人西词(辞)黄鹤楼”、“陆逰(游)”、“碧玉装(妆)成一树高”等都要出错的话,是不是该放下笔,先去看看书呢?

    当代书法家大都抄录前人的诗文,不能直抒胸臆而诗文自成笔下,在文学创作方面已属粉本英雄,如果又错字连篇,篡改全非,恐被前人在黄泉路上捉拿不及,当如何“超越前人”?我昔有赠书法班学生的《劝学》诗曰“满纸云烟皆误字,谁将青眼视书人”,即言此病。

    现在书家讳病忌医的,大有人在。一提大作上有错别字,就心气不顺,浑身不舒坦,总以为天下皮肤科的医生都是冲着他脸上那颗小痦子来的。其实,有人诊治,如同承师指点,也是幸甚至哉的福气。评论书法作品,固然当论笔墨功夫,但是写错了字,为什么不允许人家指正呢?为何在他人笔下认可的错字,在自己笔下就不能算错呢?书家能知错改之,不亦大勇乎?

    如今更有甚者,不光是写错,有人还以任意樽俎宰割汉字为乐,并以此法教诲学生。譬如,先让学生随意写上一个大大的汉字,用剪刀剪成四块,然后将四块各自颠倒方向,再拼成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怪字”。据说,这种肢解后再拼凑汉字的“游戏”可以“让古典汉字生发出耐人寻味的新趣味”。

    任何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都是那个民族文化的灵魂。尊重民族的语言文字,也是一种爱国情绪。你不可以对国币、国旗、国徽等不恭敬,你也同样不能对民族的语言文字乱来。

    中国书法,毕竟是一门与中华民族语言文字生死共存的艺术。如果连中国的书法家都可以任意宰割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字的话,那么,还有谁不可以下手呢?对民族语言文字的维护和尊重,是每个公民责无旁贷的职责。关起自家门来,你可以随意涂鸦,也可以做各种试验,但拿出来示众的作品必须是严肃的。书法家不但必须以维护和尊重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字为己任,而且还应该是这方面的模范。

    记得1983年曾有一些日本游客拒绝向西安旅游景点的“熊猫”垃圾桶扔垃圾,归国之前还向北京有关部门提出了“抗议”。他们认为,熊猫既然是中国的国宝,就不能站在那里张嘴“食”垃圾。不知中国人看见那些“熊猫”垃圾桶作何感想?反正日本人不会糟蹋富士山和京都,甚至连沾点边的名胜风景的形象都不允许随意用作低劣的包装宣传品。吾国呢?如果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字和熊猫都算不得什么,尽可以随便,吾国还有什么可值得尊重的呢?

    如果有了错,错就是一个客观存在。你可以闭眼不看,自欺一番,然而,黑白不可意移,错误终归还是错误,世人尽可欺乎?

    (1994年5月3日)

    

    ● 托诗文可传人事于不朽,古今皆不乏例证。

    苏轼《书子美黄四娘诗》题跋有“昔齐鲁有大臣,史失其名。黄四娘独何人哉?而托此诗以不朽”,说的就是此事。杜甫(712-770,字子美)写过“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七绝。黄四娘遂随杜诗入集、传世,周知了千秋学人。

    蔡明远何人?不过唐代鄱阳一个小差役,因忠直不屈的大书法家颜真卿(709-785,字清臣)落难时,“绝粮江淮之间,(蔡)明远载米以周(济)之。鲁公怜其意,遗以尺书”,书写了《与蔡明远书》,又墨迹刻入《快雪堂法帖》,遂使千秋皆知蔡明远为义士也。

    《与蔡明远书》,行书,十八行,无年款,约为大历七年(772)时书,仅一百零四字,对蔡明远忠诚信义作出“良有可称”等评价,于是人事与颜氏墨迹共相存葆,蔚然出了一段书史佳话。

    《与蔡明远书》是鲁公晚年所书,宋黄庭坚评曰:“笔意纵横,无一点尘埃气,可使徐浩服膺,沈传师北面”(见《山谷集》),又宋朱长文《续书断》曰“其真行绝妙,所谓如长空游丝,虫网络壁者,吾于《蔡明远帖》见之”。此书曾藏于近代上虞罗振玉(1865-1904)家。

    无独有偶。跟颜真卿《与蔡明远书》恰成对应的是,宋代苏东坡书陶渊明《归去来辞》赠与卓契顺。

    卓契顺是苏州定慧寺一名普通的行者,为寺院打理杂务。他为人仗义,知东坡被贬惠州,其家属远在宜兴,便主动承当了为东坡长子苏迈前往惠州送信的苦差。契顺之举,一则仰重东坡,二则仗义行事,遂“涉江度岭,徒行露宿,僵仆瘴雾,”最后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黧面茧足以至惠州”。东坡见其辛苦形状,十分感激,“问其所求”,契顺辞谢曰“契顺惟无所求而后来惠州;若有所求,当走都下(京城)矣”。后来无奈东坡“苦问不已”,他才笑着引颜鲁公为蔡明远作书的事说,“今契顺虽无米与公,然区区万里之勤,傥可以援(蔡)明远例,得数字乎?”于是,东坡仿照颜真卿的做法,为契顺书写了“《归去来辞》以遗之”,也希望“契顺托此文以不朽也”。

    重利舍义,为小人;重名取义,为君子;自古亦然。天下熙熙,重利舍义者纷然如鲫,若果皆欲攫夺他人之利以为己有,则乱世沸利,弊害甚矣。契顺义举与乞得东坡数字,二者之间不存在交易。契顺,不过一介草民,却知道重名轻利,令人恭敬。他在急难之中能助人一臂,又涉江度岭,风餐露宿,实践承诺,就是大义大信;事成之后,他不需谢不求利,唯乞数字墨宝,愿得声名不朽,也是一个胸有识见的明白人。

    托诗文书法传佳话于不朽,等于为君子善行立言存照,颜公与东坡的做法,不亦举是抑非、昭昭信义乎?虽然东坡此幅书法作品未闻传世,但契顺的义举托东坡此文长存于《苏轼文集》,亦灿然千秋矣。

    (1999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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