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闹市区大慈寺的茶室里,随着四杯竹叶青慢慢泡起,喧嚣也渐渐散去。虽然已经77岁,但流沙河的思维依然清晰,在他那带着浓重川音的幽默话语中,我们展开了对他的采访。
记者:1957年您参与创办《星星》诗刊,并发表散文诗《草木篇》,由此为诗界、文学界瞩目。但《草木篇》不久就遭到公开批判,您也从此时戴上“右派”的帽子,并且一戴就是20年。现在,改革开放已经进行了30年,您怎样看待那段人生经历?
流沙河:我是1957年26岁的时候因创作《草木篇》受到批判,接着不久成为全国著名的大“右派”。但我没有受过太多的批斗,没有坐过监狱,也没有去劳改。刚当了“右派”之后,就到四川省文联的农场去干活,那里没有很繁重的活。三年之后又去了四川省文联的图书资料室管理报纸,在那里支了一张床,住了下来。当时资料室的书库里有很多书,都是属于“封资修”一类的禁书,不准摆出来。我在书库里过得非常安稳,每天忙着自己的事情,看着自己喜欢的书。
1966年“文革”爆发后,就有人向四川省文联提出质问,你们为啥子把一个大“右派”留在机关里管报纸。文联领导一看,赶紧让我回了老家进行劳动改造。我的老家是一个小镇,现在属于成都市的一个区,原来是金堂县的县城所在。在那里我呆了12年,前6年是锯木头,把很粗的木头锯成木板。后来我身体不太好,就向管我的人提出请求,于是开始做木箱。这种木箱是用来装锉刀的,一个木箱平均要装几十把,所以要求钉得很结实。因此,我要在每一个木箱上钉140多个钉子。我在家乡的时候,每天早上需要很早就出去劳动,不敢有一点懒惰。当时镇子里的革命群众,看见我每天很早就背着一个大背筐,牵着孩子去干活,认为我这个大“右派”每天都在认真劳动,所以也就没有为难我,批斗我。很早被定为“右派”,救了我,也救了别人。要是我没有被打倒,成为“造反派”,肯定比别人整我还要狠。
记者:您被定为“右派”20年后得到平反。这样漫长的时间,是什么支撑您走过来的?
流沙河:1978年国家对最后一批“右派”分子摘帽子,我这顶帽子一直戴了20年。但准确地说不到20年,是20年还差五六个小时。1958年5月6日,我被宣布开除公职,留机关监督劳动,戴上“右派”的帽子。1978年5月6日,我摘下帽子。不过戴上帽子是下午三点多,而摘除帽子是在早上九点多。
许多事情是预料不到的,如果在1958年我戴上“右派”帽子的时候有冥冥之神告诉我,流沙河,你这个帽子要带整整20年,那我就没有勇气活下去。20年,好漫长呦,所以不知道反而好一些。我有一个爱好,就是读书,一切书我都爱读。上世纪50年代,我钻研《说文解字》,当了“右派”后又开始钻研《诗经》、《楚辞》、《庄子》。后来书被抄家抄光了,没有书读了,那真是苦。平反后回到四川省文联的第二天,我就赶快跑到机关图书资料室,在书架上找书看,发现好多书都没得喽。突然看到了一本书,拿在手里一翻,发现书后面借书的卡片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很感慨。可以说书不仅充实了我,而且挽救了我。那个时候,我读了很多书。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现在。
记者:上世纪80年代初,诗歌非常受欢迎,涌现了很多诗歌作者和诗歌刊物,您也在这个时期重新开始创作,并且创作了大量优秀作品。出现这种情况是和改革开放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流沙河:是的。上世纪80年代初期,诗歌之所以那样受欢迎,是和当时的特殊环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文化大革命让诗歌创作断了,而改革开放后,突然又可以写诗歌了,大家觉得很兴奋,而那个时候其他的新兴文艺形式还没有进来。就像人在黑房子里呆的时间长了,突然有一点娱乐活动,就会很受大家欢迎。而在上世纪80年代以后,有了电视等新的文艺形式,人们对诗歌的热情就慢慢衰退了,阅读的热情也慢慢衰退了。
记者:随着诗歌的受欢迎,出现了一些有影响的诗歌刊物,《星星》诗刊就是其中之一。
流沙河:当时,诗歌类刊物很多。但是最有影响的是北京的《诗刊》,发行量很大,而《星星》诗刊有它的一半,最高时在五六万份左右。平反后,我回到四川省文联在《星星》诗刊做编辑。当时的主编是白航,他是一个很好的领导。他胸襟开阔,为人善良。当时编辑部里年纪大一些的编辑有几个,大都是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做编辑工作的,编辑任务比较重。白航就把本地区的一些喜欢诗歌写诗歌的年轻人请进编辑部做编辑,这样他们既可以协助做编辑工作,也可以提高自身的诗歌创作水平。那个时候大家工作很投入。白航能够包容别人的缺点,所以编辑部门的氛围非常好,这段时期也是我一生的工作生涯中感觉最好的时期,没有任何争斗,只有在那里认真工作。白航很信任大家,很多事情都放手让大家去做。那时候,在文联办公的大院子里,唯有《星星》编辑部里每天都是欢声笑语,来访者络绎不绝,他们有的是要把稿件亲自交给编辑,有的是专程来看看刊物的编辑,这些人有本地的,也有外省的。当年编辑部收到的稿件很多,每天都是两大麻袋。这些诗歌作品基本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表达对过去那个年代的反思,一类是表现对新时代的歌颂。每天大家的工作量很大,但都非常快活。我在星期天的时候还要工作,因为我除了阅读来稿,还负责一个专栏的写稿。这个时期新诗呈现出一个很活跃的景象,诗歌的热潮反映出了时代的剧烈变化。
记者:《星星》诗刊在一段时期,有个比较鲜明的特色,就是开辟专栏介绍台湾诗歌,您由此和台湾诗人余光中认识,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在您的眼中,余光中是一个怎样的人?
流沙河:1982年,我在《星星》诗刊做编辑的时候,开辟了专栏来介绍台湾的诗歌,好多台湾的诗歌作者也把自己的作品寄过来,他们的诗歌写得很好。我非常喜欢余光中先生的诗歌,写了很多评析他诗歌的文章。余光中先生是教授,他创作诗歌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我在大陆很关注他,他在台湾和别人交谈的时候,也会常常说到我。我还给他写过信,他也给我回信。我和余光中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在1993年,当时他是第一次到成都来。余光中先生平时的言行举止很保守,很稳重。但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和爱人到飞机场去接他,他很高兴,过来和我拥抱。余光中先生很严肃、很传统,不苟言笑,但他讲话很幽默诙谐,把别人逗笑了,他自己却不笑。他讲话的声音很低、很细,也没有手势,和大陆人讲话有很大区别。一看到他,就会想起小时候老师对我们的要求,端端正正地坐着。1993年后,我们的接触就频繁了。余光中先生到成都来,我就带他去吃成都的小吃。每次在一起,我和余光中先生说话,我的爱人和他的爱人讲。我们在一起说得最多的话题是古典诗词。
记者:您曾经说过,您的作品不能算好诗歌,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
流沙河:以前有出版社和我提过,希望我把自己的诗歌精选出版,我不同意,因为我不欣赏自己的诗歌。我的作品有几大缺点,首先是有极大地为政治服务的热情,其次是我的诗歌太重视普及了,写作的时候生怕别人看不懂。如果我的诗歌中有哪首稍微好一些的,也只适合朗诵,不能被别人细细琢磨。一首好的诗歌要能经得起人细细品味。这也是我后来不写诗歌的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热情转移了。有人说,流沙河,你的诗歌初中和高中课本中都有,这不就证明你的诗歌很好吗?实际上是因为我写得很浅,比较适合学生们阅读。如《那一只蟋蟀》运用了一些典故,显得有韵味一些,但语言还是不够精妙。
记者:您慢慢停止诗歌创作后,开始把目光投向传统文化。
流沙河:我已经好久没有和文学有关系了。在上世纪80年代,我还写过一点点诗,进入90年代后,写过讽刺性的《庄子现代版》、《Y先生语录》等作品,后来还写了一些杂文。现在所做的事情和文学相去甚远。目前我的主要工作是写书稿,还有两本书没有完成。一本是《解字》。《解字》研究的对象是比较常见的几百个汉字,准备把它们的甲骨文、金文、篆文等形态拉通来讲,例如这个字分解开是哪几个部分,起初的字义是怎样,形态怎样变化的等等。这本书讲究知识性、学问性。还有一本是庄子的演讲稿。在几十年前我就已经开始研究古典文学,那时候对《庄子》非常爱好。去年,我在成都图书馆开了《庄子》的讲座,每个月讲一节课。讲座很受欢迎,每次讲座的时候图书馆的座位都坐得满满的,大家都很专心地在那里听。现在我的眼睛不大好,不能连续工作两个小时以上。每次工作到一个多小时之后,我就找些别的事情做,比如,去超市买醋啊什么的,然后再回来写。我会抓紧时间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