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律动——漫话舞蹈与书法
http://www.cflac.org.cn    2008-11-21    作者:张振华    来源:中国艺术报

    从童年便喜欢唐诗,但仅喜欢而已,未能甚解。记得十几岁时读老杜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尚不能确解他写的只是一种舞蹈,而非舞剑。当时只能粗陋地理解为是写临颖的一位健美的女剑客——那个公孙大娘的弟子舞剑的情形。不过熟读诗里开头一段:“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嚯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倒是仿佛看见了那位年轻女子矫健的舞姿,深为杜甫的传神之笔所折服。后来受父亲影响,我又不知不觉爱上了书法。若干年后再来读老杜的这首诗,始能较为接近作者的原意去理解。尤其从这首诗的序言中,知道了唐代以“三杯草圣传”震烁一时、流芳百代的大书法家张旭,“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于此又可见书法与舞蹈之间,是有久远的缘分的,特别是狂草,显然闪烁着舞蹈艺术的辉光。

    记得我在沈阳军区机关工作的时候,有一次到八一剧场,向著名书法家朱寿友老师请教书法。讨论了一阵儿书法,朱老师提议休息一会儿,正好前进歌舞团正在彩排,到剧场看一眼。于是我俩来到观众席,找了一个适当的位置坐下。此时台上正在排练一个舞剧,从演员的化妆看,就知道演的是毛泽东和杨开慧。而且能看出来是表现他们俩年轻时相恋的故事。让我惊奇的是,他们不说话,演杨开慧的女演员居然能用手势和形体动作,把她离别后对毛泽东的思念、重逢后心中的喜悦,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而且就连我这个对舞蹈一窍不通、甚至从未认真看过的人,也能理解,并为之感动。这件事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我本来是去学书法,却无意间看了一台舞剧,扫了一次“舞盲”,而且从此对舞蹈这门高雅艺术有了最初的认识。尽管是最初级、最直观的感受,却已认识到在舞台上,在一定的情境中,舞蹈语言竟然能有胜过口语和书面语的丰富表达能力。此后无论是观看舞蹈剧目或电视中的舞蹈节目,都能以欣赏的心态去认真观看,并且受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言那段话的启发,用主动性思维去感悟书法,去领略舞蹈演员舞台上的各种造型,动作的刚猛、温柔,热烈、舒缓,劲健、平和,张扬、沉静,豪放、内敛等丰富变化以及节奏的顿挫转换,自觉受益良多。书法,特别是草书,也是在这种对立元素的强调与融合当中去碰撞出艺术火花、张扬自己的艺术魅力的。在这一点上,书法与舞蹈是一样的。正如唐代大书法家孙过庭在《书谱》中所言:“詎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

    书法与舞蹈,同是视觉艺术,同是造型艺术,同属心灵的艺术。所不同的是,舞蹈是舞蹈家用自己的心灵,通过自己的肢体在舞台上造型;书法家则是用自己的心灵,通过毛笔在宣纸上造型。而且,舞蹈作为一种时间艺术,具有瞬时性,不借助现代传媒手段无法重现和长存于世,我们永远也无法重睹舞蹈《西河剑器》的风采,但那种穿越时空的悠悠遥想,却也留给了我们永久的美;书法作为一种空间艺术,则可以重复观赏,传之久远,陆机的《平复帖》尚在人间。

    舞蹈和书法的深刻内在关系,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上,演绎得最为精彩。张艺谋、张继钢、陈维亚及其团队以对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的深刻理解,以他们的丰富想象力,创造出了如此辉煌、如此完美、如此动人心弦的史诗般的画卷,真让人叹为观止。宗白华先生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一文中,曾标举“道、舞、空白”三者,为“中国艺术意境之结构的特点”。他以《庄子·养生主》之《庖丁解牛》为例,说:“‘道’的生命和‘艺’的生命游刃于虚,莫不中肯,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音乐的节奏是他们的本体。所以儒家哲学也说:‘大乐与天地同合,大礼与天地同节’……人类这种最高的精神活动,艺术境界与哲学境界,是诞生于一个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这充沛的自我,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掉臂游行,超脱自在,需要空间供他活动。于是‘舞’是它最直接、最具体的自然流露……‘舞’是中国一切艺术境界的典型。中国的书法、画法都趋向飞舞。庄严的建筑也有飞檐表现着舞姿……”

    毕竟是大师。一位用如此生动的语言,一位用如此巨大的舞台,把中国的书法、绘画、舞蹈、雕塑、建筑等表达得如此令人感动的大师。反过来说,不正是中国的书画、舞蹈等艺术,首先感动了这些大师吗?不正是传统中国笔墨和舞蹈作为艺术之“道”的本源上的相通性,触发了他们的创作灵感吗!

    如今人们置身于林立的高楼之间,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物欲横流,已不知不觉被环境和工作、生活的节律逐渐改造成“工蚁”,人的天性遭到不同程度的压抑。正像苏东坡在《超然台记》这篇文章里说的:人们整天忙活的本意是要追求幸福,可是到头来得到的却是不幸福。想躲开城市的窒息、喧嚣,又舍不得城里的方便、安乐;想拥有乡村的宁静、清幽,又受不了那份寂寞和清苦。在这两者之间徘徊挣扎、心灵充斥着矛盾的人们,都渴望有宗白华先生所说的那“一幅空白”,从人的生存意义的哲学探求与其生存现实对人的本性的扭曲之间,如果还可以找到这样一块空间,找到一个和谐的“点”,那么观赏——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投入舞蹈和书法——还有比这更广阔、更能放飞你心灵的自由空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