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31日晚,在举世瞩目的第29届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重庆交响乐团与重庆市歌剧院的大型交响音乐诗画《长江》在北京国家大剧院上演。在翌日举行的《长江》座谈会上,这部作品得到了与会专家、学者们的热情肯定与较高赞誉,而作为体现这部作品思想、意念与理性思考的歌词,同样获得了颇高评价。可以肯定地说,《长江》的歌词是近年来在舞台上出现的大型声乐作品中比较罕见的、值得关注的歌词新作。
千百年来,长江永无休止地在我们多姿多彩的土地上汹涌着,以其恢宏博大的气势,穿越我们民族悠久而壮丽的历史;以其恬静柔美的情态,哺育着各族儿女顽强不屈地繁衍生息。千百年来,长江也始终是我们吟唱不尽的一首长歌,续写不完的一部史诗。诸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等等千古名句,在漫长岁月的磨砺中,以其特有的艺术光彩,一代一代激活着每一个子孙血性的心灵,引发着种种关于国家、民族、历史、生命的深切感慨。
对于音乐这个在诸种艺术中具有无限丰富的直觉感受能力与最高程度的普及性、大众性的艺术而言,长江当然是个广受关注的、含金量颇高的题材。然而,当我们回溯自1949年至今将近60年岁月中以长江为题材又能够走入人们记忆中的音乐作品,对广大普通听众而言,大约首先会想起由王世光作曲、胡宏伟填词的《长江之歌》。此外,各地均先后产生过一些组歌、交响乐、交响组曲、交响音诗等。而所有这些如果与长江自身的穿越古今、广博精深、千姿百态、气度不凡相比,似乎还真的有些相形失色。也就是说,浩浩长江留给我们的课题分明还很多很多,需要我们去不断发现、不断开掘、不断推出全新的艺术作品来。正是基于此种心理需求,人们对大型交响音乐诗画《长江》的热切期待便是十分自然的了。
显然,在一个千百年来绝大多数民众以民歌与戏曲作为欣赏接受主体的国家里,运用交响合唱的形式表现长江,较之纯粹的交响音乐会更加拥有广泛的受众体,而这部交响合唱的作者分明是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个人所共知的客观现实,所以选择了交响合唱这个易于为大众所接受的表现形式。从目前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长江》来看,歌词作者面对这条万古流淌的“美的曲线”,显然采用了全景式的手法,沿着长江从源头到入海的万里旅途,捕捉自己认为可以倾诉自己心理情怀的若干投射点,从而形成了《序曲》、《源头》、《激流》、《江岸》、《悬棺》、《夔门》、《神女》、《赤壁》、《平川》、《龙舟》、《归属》、《尾声》等共计12个乐章的整体架构。应当说,这些乐章对长江沿线的自然地貌、历史风物、人文景观以及民风习俗等的选取与表现,均比较典型,它是作者视野中的长江、心灵里的长江,具有较高的艺术概括力。正是这一点,使它与意在通过黄河张扬不屈不挠、顶天立地的民族精神的不朽名作《黄河大合唱》有了区别,也同以讴歌伟大历史事件二万五千里长征为宗旨的《长征组歌》有了区别。
如果要说对整部交响合唱的歌词总体印象的话,我以为深入浅出、简约洗练、以少胜多与丰采多姿,构成了其基本的艺术特征。
从开篇《序曲》中,作者在基本引用了宋代词人李之仪的名篇《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之后,又以难得的胆识,精辟地续写出了“我知江之心,君知江之情。万里奔腾化沧桑,心随大江涌。”虽然只有短短4句,却将自己浓郁的情感融入浩浩江水,从而也自然拉近了表现客体与听众心灵之间的距离,可以称得上是这首宋代名作的姊妹篇,对整部作品起到了纲举目张、画龙点睛的作用。其后,在以不同地域、不同景物、不同风情、不同色彩作为表现客体的一系列乐章中,则尽情展现着长江的万千风采。《源头》中,作者让我们聆听“雪山阳光蓝天,山鹰哈达经幡”赐予我们的“亘古的宁静”,去追寻歌声带给我们的“雪山托起”的那个“梦”,一种辽远、舒缓、圣洁、纯净的气氛,令人陶醉。《激流》则从宁静、沉寂突然转化为雄浑、豪放,那“万丈白浪高悬”的“呐喊”声“惊魂、惊地、惊天”,创造了一派大江东去,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非凡气势。而《江岸》却勾勒出了一幅江岸农家特有的风情画:“炊烟袅袅升起,屋檐淌着雨滴。茶水冷(凉)了又热,故事泡在水里”——生活的幽静恬淡、怡然自得,被描绘得那么自然、真切,令人神往。《悬棺》一章则可以称为神来之笔,这个由于神秘得几乎令人不可思议、至少在歌词领域中极少被人揽入笔下的题材,却被作者寥寥数语,点缀得情理兼备,耐人回味。一句“生不能到永久,死也要长相守”,就将这“巴人的魂”构成的“千古迷津”,引入了人们的情感世界之中,从而在一种充满奇异感的特殊氛围中,让听众去体味悬棺之于今人的既远又近、既未知又可知的空灵美的持久感染。其后,无论是在因其奇险而著称于世的《夔门》中的“沧海横流显英雄”、“豪气挥洒大江魂”中所表达的不凡气概,还是因以凄美动人的神话故事而流传千古的《神女》中的“望断天涯红尘路,日月共生相思魂”中所表现出来的寸肠欲断般的似水柔情,都会让人难以忘怀。同样,表现在极富历史感的《赤壁》中的对“青山依旧水依旧,往事如风”与“金戈铁马化流影,千古一梦”所发出的沉重的沧桑感与在《平川》中对“小桥浮出江南梦,夜来灯火总难眠”的江南水乡秀美雅致特有风韵的描摹等,均做到了准确到位,显示出了作者在把握表现客体中的独到功力。
有过声乐创作艺术实践的人都不会没有这样一种体会,即大凡有着独特艺术品格的歌词对于作曲家来说,既是对其诗意与乐思的一种由衷的引发,也是对作曲家尽情挥洒旋律自由度的一种潜在束缚。让我们为之兴奋的是,赵晓瑜先生笔下以简洁、凝练为特点的歌词,给作曲家留存了偌大的艺术创造空间,可以让音乐的翅膀自由自主地穿梭回旋,这无疑是一种合作者之间应有的、但并非唾手可得的默契,它铺就了作品成功的基石。正是基于此,程大兆先生才对这部作品在音乐上赋予了一种“大气、深沉、委婉、飘逸、空灵”的艺术追求。应当说,从作品的实际效果来考察,这一目标是基本得到了恰如其分的体现。
词作者赵晓瑜许多年来虽然身在专业创作行列之外,但对歌词创作始终痴迷而执着——他潜身于社会生活的深层,远离浮躁,淡泊名利,默不做声,潜心笔耕,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自己的创作之路。《长江》歌词创作的成功,便凸显出作者在驾驭重大题材上的不俗功力,不能不引发出我对他成功背后潜在原因的思考。
在此,应当充分看到,《长江》的问世并非轻而易举——如果追溯其创作历程,从作者1998年开始动笔并于三年后将《长江魂》作为第一稿在《词刊》2001年第4期、以音乐诗《长江魂》为题首次发表时,其时仅有7个乐章。之后,他又耗时三载,数易其稿,又将其更名为《听长江》。直到2005年由重庆市委宣传部正式立项、确定了以交响合唱形式加以表现、并约请作曲家程大兆为之作曲、以《长江》为名进行首次联排,再到今日进京演出,这期间仅歌词竟先后经历了十载岁月。这十载岁月,既是一个作者创作才智逐步展示的过程,也是使这部作品不断趋于完美的过程,当然也显示出这部作品与一些同类重大题材作品的不尽相同之处,而正是这一点,我以为恰恰会对我们的创作带来某些有益启示。
首先,在创作之初,作者的选题是自主的——他的创作动因并非受命于人,而是缘于他对长江的一片挚爱之情,让他激情在胸,由衷地想写、想唱。但毋庸讳言,以歌曲形式表现长江,这是个无可否认的重大题材。一部作为经典的《黄河大合唱》宛若一座光彩夺目的艺术丰碑,将中华民族文明摇篮的黄河谱成穿透岁月的歌声,令人代代高歌、激情澎湃。而同样是面对我们民族血脉的长江,是否敢于动笔又如何动笔,确实是一种挑战。它需要的不仅是作者的生活底蕴与艺术功力,还需要胆略与魄力。在这一点上,我从心底里佩服作者赵晓瑜——作为一位非职业作者,他凭借着自己长期在长江岸边生活中的丰厚积累,凭借着自己对长江赤子般真诚的一腔爱恋,凭借着他在艺术表演团体中对艺术的敏锐感知,自觉地、自主地把自己的创作笔触对准了长江,并认定了从长江源头到东流入海,在自然、地理、历史、人文、民俗以及人性等等方面所体现出的个性特征去表现长江。
与此同时还应看到,整个创作过程中,作者的创作心态是自由的、创作空间是无限的。这是由于就一般而言,作者惟有在没有外在因素的影响、制约或驱动下完全自我化地创作,灵感与激情才能自然涌动于笔端,那个偌大的思维与想象空间才可能真正属于作者自己,这样产生的作品其所具备的艺术潜质是值得人们期待的。《长江》的歌词创作前后历时10年,作者的创作心态应当是如此的。作为一位歌词创作爱好者,作者没有完成某种创作任务的遵命意识,也并未为以此去追名逐利的利欲驱动,即使在歌词2005年被正式立项之后,除了增加了一些乐章之外,其作品的大体框架依旧。我想,如果我们能从《长江》的歌词中听到动人的歌声、能读出浓郁的诗意,尤其是能强烈感受到自始至终充溢在歌词中的人情美、人性美的话,那所有这些使作品所具有的无可否认的审美功能,恰恰就是作者创作心态的高度自由的必然结果。
由此不难看出,《长江》的歌词创作过程是完全依照艺术规律运行的,是作者付出一腔赤诚、十年光阴所换取的。从《长江魂》的7个乐章到《听长江》与现在《长江》的十二乐章,见证了作者对长江从日夜为伴的相互依存,到有了创作动议之后的再认识、再了解、再熟悉直到相依相知、心心相印的过程是漫长的、反复的而又逐步走向深入的。如此反复深化的过程,从表面看,是个使作品经历了几乎是日臻完美的加工、提炼与修改的过程,是作者在对表现客体长江的一个从情感到认识的逐步深化、从感受到理性的不断升华的过程,是一个去伪存真、去芜取精、由表及里、由情感到理性的审美境界的提升过程。对于艺术创作、尤其是在艺术上力求创新的作品来说,这个过程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而对这个过程的完成,则是成功作品大抵都难以回避的必由之路。
当我们欣赏了交响音乐诗画《长江》并对其所产生的艺术效果给予了充分肯定之后,再试图从文学创作角度对其以简约、洗练的文字酿造出诗的意境再去表现无限丰富的歌词进行了一些品评之后,会更加感到,这部以长江为题材的、颇富新意的大型音乐作品中的成功是必然的。如果要说还有些不大满足的话,我以为在纯音乐的第十乐章《龙舟竞渡》之后,将江流归海时同《序曲》相呼应的《归属》中,对日月、江河、大海与生命永恒的吟颂等合为一体,作为整部作品的高潮与结束,难免显得有些许芜杂感,也分明与前面各乐章不够统一——这里是否存在一个情感与理性的衍化问题?如果再回溯上一乐章《平川》,则觉得它难以成为托起整部作品高潮的有力支点,从而也使作品高潮的出现难以形成应有的铺垫。对于以白描手法来展示长江的大型音乐作品而言,这无疑这是个值得再去开掘的难题。但如果还有机会并能在这一点上找到突破点的话,我们有理由坚信,《长江》必将跃入一个更加完美的崭新艺术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