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8年似乎注定要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页非凡。当年春天,沉睡一冬的大地便迎来一场好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将近一天一夜。把灰蒙蒙的天空洗蓝了,把黄秃秃的土地浇绿了,人们都说,就等着秋天收获大米白面吧。
当年夏天,又一个不期而至的事情发生了,让人惊喜,也让人发懵。它不像春雨似的温温柔柔,而是关乎思想解放和国家前途的是非之争。这就是由《光明日报》刊发的一篇特约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它的出现立即引爆一场全民大讨论。文章的观点无疑是表达着亿万大众的民意,但它太敏感了。它颠覆了“两个凡是”,即“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我们都要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要遵循”;颠覆了“最高指示”才是验证一切的唯一准则;颠覆了几十年来树立起的千秋万代都不可置疑的威权和一统,还号召人们遇事要独立思考。这等于在思想认识领域把判断事物真伪的权利,由书本向实践,由唯上向人民的一次转移。由于新中国成立后没高兴几天就大小运动不断,而运动就是整人,整的结果就是今天倒一批,后天倒一群,幸免一劫的也都像惊弓之鸟,噤若寒蝉。所以我对这篇文章心情是比较复杂的,内心里欣喜若狂,又残存着历次运动的后遗症,讨论会上只好采取避实就虚的态度。
当年冬天,直接关系中国历史航程的大事再度发生,它让国人欢呼雀跃,让世界瞩目震惊——邓小平发表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重要讲话,同时党中央召开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讲话”和三中全会精神是完全一致的,把多年来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转变到以经济建设和实现四个现代化上来。为此要打破精神枷锁,批判教条主义,彻底解放思想,打开国门对外开放,放宽政策对内搞活,在摸着石头过河中不要怕犯错误等等,句句振聋发聩。
至此才如梦方醒,原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竟是为历史的伟大变革作理论准备的。历经半年多的大讨论,人们已经逐渐进入趋变的状态,因而在新的使命面前非但不再疑虑,反而兴奋异常。其欣喜程度丝毫不亚于1949年的革命胜利和1976年的粉碎四人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意味着不顾中国仍然贫穷落后,把经济建设放到一边,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专门以阶级斗争为乐事的年代终将过去了;长期以来文化上闭关锁国,全面封堵,实际是拒绝接受人类文明的愚昧之策,真的应该摒弃了;从假想出发日以继夜地“灭资兴无”、“反修防修”的徒劳之举,终该画上句号了;对文艺界永无休止的扫荡式的思想整肃,批判自己还要刺刀见红的辱没行径,也该寿终正寝了……社会一但荡尽邪恶走上正途,国家中兴,民族奋起,必将指日可待。文化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构成,社会前进,时风一新,包括舞蹈艺术在内的文化事业还能踯躅不前吗?从眼下看,1978年军内并没有出现特别值得记忆的舞蹈(因为改革开放的决策是当年年底才做出的);从长远看,改革开放却会为无数特别值得记忆的舞蹈,开辟出无限广阔的空间,这已为后来的发展所证明。忆宗追远,饮水思源,这就是为什么我不首先谈舞蹈本身,而不厌其烦地大谈当年社会背景的用意。
二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召开的,全会甫毕便进入了1979年的春天。于是一个个春天的故事在长城内外唱响,一幅幅春天的画卷在大江南北展开。那么军内舞蹈的东风第一枝何时爆蕾,在哪里吐艳,谁又将是诱发它们的主人呢?舞蹈史上公认的说法是,时任总政歌舞团舞蹈编导并以《战马嘶鸣》名世的蒋华轩。此公年轻,一向以敢想、敢说、敢为、敢担当著称。1979年为国庆30周年献礼演出中,最为轰动的两个双人舞皆出自他手。一个是刘敏、郑一鸣表演的《刑场上的婚礼》,一个是刘敏、夏春菊表演的《割不断的琴弦》。前者是表现大革命时期共产党员周文雍、陈铁军被国民党残暴枪杀,临刑前的刹那结为连理的浪漫故事;后者是根据文化大革命中女共产党员张志新,因坚持真理不向暴政低头,先被残忍地割断喉管再被枪杀的当下事实创作的。不同时代,都是英雄。周文雍、陈铁军死于敌人的枪口,临刑前了却了他们人生中最后一项心愿——结为夫妻,留给后人的是死而无憾,还有一缕余温的幽情可品。而张志新死于时下,四人帮为断其正义之声,先割咽喉再行枪绝,其恐怖,其令人发指,其惨绝人寰,实乃匪夷所思……
且不说这两个作品在构成上已经很不传统(有人甚至把它们划在现代舞里),仅其题材和内容跟一年前比即有隔世之感。周、陈二人是革命的知识分子而不是工农兵,对革命的知识分子一般是只能虚写,不宜实名,此乃一忌。其次,按当时奉为一尊的创作方法,即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烈士就义前,只应像洪常青那样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如有所想,也是想到革命洪流排山倒海,革命红旗漫天飞扬,革命江山飘红万代,而绝不该温情脉脉,儿女情长。至于《割不断的琴弦》,题材本身即为大忌,因为对英雄歌颂的另一面,就是暴露和哭诉。暴露,暴露谁呢?哭诉,哭诉谁呢?回答当然是四人帮。然而人民大众是有思想的,你可以不许他们说,但无法不让他们想。即使从投鼠忌器的角度,也属绝对的表现禁区。
当时的情形是,“两个凡是”被推倒了,三中全会制定的总方针也有了,但全国第四次文代会尚未召开,具体的文艺政策还不完全清晰。因而有的人还在观望,有的人欲干不敢,有的人采取宁左勿右的保险系数,沿着习惯的轻车熟路往前走。身着戎装的蒋华轩不愧是位临渊试水、敢于冒险的血性人物,结果他成功了。两个作品不仅成了当年的舞蹈宠儿,还分别荣获国家文化部颁发的一、二等奖,以及总政授予的解放军文艺奖。事实给同行们一个无可置疑的证明,改革开放的路线是英明的,实事求是的许诺是可信的,艺术上创新求变的精神是被鼓励的;艺术家非但不应继续徘徊,倒是到了自己给自己松绑的时候了。
三
政策的伟大,不在授人以鱼,而是授人以渔。这种效应在1980年可以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显示。那年夏天,文化部在海滨城市大连,破天荒地举办了全国单、双、三人舞蹈比赛。部队舞蹈家中的先知先觉者无不倾情以赴,尽显峥嵘,结果是风风光光,不负全军将士的寄托和厚望。当时全军有20几个歌舞团体,参赛单位只有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沈阳军区前进歌舞团、空军政治部歌舞团以及兰州、福州、武汉军区歌舞团。最为夺目的作品是《再见吧,妈妈》、《希望》、《醉剑》、《金山战鼓》、《无声的歌》、《送别》、《敦煌彩塑》、《送哥出征》以及《农夫与蛇》、《战友》、《猎归》。这些作品绝大多数都获一、二等奖,获三等奖的是个别,然而这只是思想解放后部队舞蹈创作的小试锋芒。目的是审视自己对改革开放究竟领悟到什么程度;也审视改革开放带给艺术家的精神力量和自由度到底有多大。结果证明题材内容不再设限,创作手法各展其才。尤其令全国同行意想不到的是,由前线歌舞团王天保、华超编导,并由华超表演的独舞《希望》,是个典型的现代舞。而现代舞一直被污为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产物,是洪水猛兽,是封杀和围剿的对象。不要说创作表演,凡曾学过现代舞如舞蹈大师吴晓邦、郭明达等都曾倍受批判并打入冷宫。而《希望》受到充分肯定,不仅是对一个舞种的拨乱反正,还意味着百花齐放不再是个美丽的口号和标榜。这里要特别谈谈《再见吧,妈妈》给军事题材舞蹈带来的启示。该作品也是出自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由著名舞蹈家尉迟剑明和初出茅庐的新秀苏时进,根据当时正在南疆进行的那场局部战争的战斗生活创作的。要说这类题材不易讨好,而它不仅让广大官兵百看不厌,被全国青年学生广泛学演,连老外也鼓掌称赞,其舞台生命延续十几年。究其原因确实不能不归功于十一届三中全会对艺术家的精神解放。
首先,它一反给文艺下的“工具论”、“武器论”、“助手论”的非艺术化定位,让舞蹈回归舞蹈本体,用本体应有之义描绘人、感化人、征服人。其次,它一反人际间只有阶级属性,连母子、夫妻、兄弟、姊妹也是阶级与阶级的关系的论调,恢复了人的本原属性——人性。故而作品中妈是应有之义的妈,儿是应有之义的儿,都是血肉和情感的自在之物。所以妈妈爱儿子的感情细节,如把儿子背包当襁褓呵护,跟童年时代的儿子捉迷藏,给长大的儿子讲他童年的故事等等,极为生动;儿子恋母亲的感情细节如撒娇、如调皮、如为妈妈捶背、如英雄幻想等等,也生动至极;整个作品让人感到温馨而甜美。其三,爱国情素与英雄心结是军人普遍的品质,但对《再见吧,妈妈》中的小战士又赋予了另一层心灵含意。他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个性的觉醒和自我意识,一举一动都在对自己的生命价值进行追问:生命可贵,青春弥珍,但当战争中不可避免地需要奉献,在个人与祖国的天平上,价值的分量孰重孰轻?因而最后他一边高呼“再见吧妈妈”,一边毅然点燃自己的生命,从而实现生命的崇高与辉煌。它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有血有肉的个性化的英雄,而不是某种伟大的抽象概念。其四,作品结构和表达方式创造了中国舞蹈史上的前所未有,第一次把时空关系运用得如此鲜活与娴熟。整个舞蹈不过5分钟左右,却把几乎是一部舞剧的含量,洗炼而精致地表现出来,且笔笔生辉,处处精彩……
如果说建国之初部队舞蹈是迅速地创建和普及,上世纪50年代中期到文革之前是全面地大发展大提高,那么伴随改革开放的1979、1980年,则是部队舞蹈在创作思维和编导理念上的一次革命,其影响之大直至今天。而对于军事题材舞蹈来说,《再见吧,妈妈》打破僵局的作用,以及它所提供的丰富经验,弥足珍贵。今天的形势远非昔比,但不能不铭记30年前那次由政治变革引发的舞蹈创作的伟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