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古以开今”是清代山水大家石涛话语录中的精辟之言,其意谓前人的成就可作后人借鉴,但不可重蹈老路,要在借鉴前人的基础上创出今天新的艺术来。
“借古”不是对传统的摧毁,也不是对传统的全盘吸收,而恰恰是对传统的建设,“开今”是以现代意识观照传统,会通画史上不同层次、不同画体的传统,由流溯源,对它的基本审美价值进行有系统地现代清理。“借古以开今”实质就是为传统开辟新的领域。
就一般而言,仿效古贤,深得三味,已属不易,即使“借古”足以乱真,也只能算是复制家的技能。只有吸收古已有之的传统,开创古之未有的面目,才能成为出色的画家,然而创古之未有的面目“以开今”,谈何容易?艺术上的崭新面目,决非“照葫芦画瓢”地临摹古画所能获得,相反,只有到变化无穷的自然造化中去捕捉、提炼,然后现于笔端才行。
所以有这番议论,是我观白靖夫的山水画新作情不自禁引发的。记得在癸未年岁末,经好友赵占东的引荐结识了白靖夫。事过一年,我常常会想起其画作给予我的感受:笔精、墨妙、色调清润、大气磅礴、华滋浑厚、苍秀天成。其格局布陈近乎宋人,层峦叠嶂,骨体坚实,烟波浩渺,气韵飞动;其笔墨变化远胜元人,丘壑错综雄奇,植被丰茂多变,仿佛有一种精神闪耀在云蒸霞蔚之中。画中处处可见古人的笔法、墨法,有范宽的雄峻、王蒙的茂密、石谿的粗头乱服、石涛的纵横排荡;也有黄宾虹的含浑无尽、张大千的彩墨辉映、陆俨少的缭绕萦回。然而,这一切又都若有若无,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它们早已被白靖夫的大手笔包孕其中并脱胎换骨,观者感觉到的是处处弥漫于河山大地中的一片深情,一种文化,一种精神,一种“借古以开今”的新风貌。
在这些作品中,往往分不清何为笔墨何为形象,是古法还是“我法”,是描写大自然的真实面貌还是胸中的千山万壑,也分不清是吸收观者的山水清音还是画家心声,观赏这些动人的作品,恍如置身于葱茏的青山绿水之中,迎着扑人眉宇的岚气风光,登上劲峭壮伟的高峰,穿行于似隐似显的重山复水中,沐浴着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聆听着一片天籁。
我深深地感到,白靖夫山水给予专业画家的启示,绝对不仅仅是笔墨,是丘壑,是深厚的传统功力,而是他对山水画传统的深层领悟。他的作品不但展示了南北山水的苍润雄强,给人以怡情悦性的享受,而且有力地改变着浅学之流对传统的误解。它说明以往我们对传统的认识,至少是不深和不全面的,一些有识之士提倡在传统的基础上去创造,与石涛提出“借古以开今”一样,虽然未必是当代中国画出新的唯一途径,却是一条行之有效的道路。
中国山水画历经千百年的积淀而炉火纯青的“写意”传统,换言之,是以“感觉”去驾驭笔墨,在心灵的作用下,在笪重光所谓的“真境”与“神境”之间,在王国维所谓的“写境”与“造境”之间,搜妙创真,能动地反映自然,借以形成以程式为特点的笔墨意趣,表现一种独特的艺术理想。这是中国山水画的传统精神,白靖夫正是在这种理念的萌提下,进行着自我风格的塑造与升华。
白靖夫早年专攻油画,曾受过高等美术院校正规的油画训练。从西方绘画观念与技法,转而进行以毛笔、宣纸、水墨为材质的中国画实践,其跨度是很大的,不是简单的互融互动可以完成的。白靖夫的过人之处,表现为善于敏锐地把握西方绘画中某些与中国绘画体系相结合的东西,丰富中国画的笔墨,赋予中国画以现代的意义。即在他不断回归传统又不断突破传统的过程中,引进西方现代艺术中的特殊表现手段,为我所用,加以改造、转化。他双管齐下,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西方,把西方的素描造型、平面构成、色调处理、空间透视规律,甚至把原始造型、行动派泼彩等手法融进自己的作品中,致力于现代与古典相沟通,中西方法相交融。可贵的是,他并未投入在西画里,把自己变成忠实的自然写生派,或现代艺术的翻版,而是以现代的审美观念理解东方的美学思想,高度发挥创作中的主观能动性。他的创作不是对景写生式的,而是抒写自己对自然的审美感和“因心造境”。对西方绘画的吸收,无疑有助于他扩展传统表现手法,强化现代画风,加快中国画的转型。他善于发挥传统绘画中存在着的可以通向现代的基因,有意识地打破真实空间,化物理空间为艺术空间,重组画面的秩序之美、景象之美。他的创作实践透露出他对东西方艺术精神的理解与体悟,说明了他对“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传统画论在新的时代有了新的理解。
重视艺术的构成形式,强调大的结构关系和整体的视觉冲击力是白靖夫山水画的显著特点。但他对形式又不作抽象的肢解,而是注意各种绘画元素有机结合的整体美。解读白靖夫的作品,画家始终注视整体气势与局部精彩的统一性。他的笔下或以骨线为主,辅以干湿不定、浓淡不同的墨色,勾勒岩石的纹理、峰峦的结构,突出画面主体;或以墨色为主,使云雾在奇峰林海中飘动,染出阔大的境界;或以石青、石绿的流光溢彩与骨线、墨气相映照,表现出山川气象的变幻奇观。其实,在白靖夫山水画中,只运用了极简洁的几组意象,即山、石、云、水、树,通过画家的直觉把握,随着整体图式的需要与表现对象的肌理、形状及情景的不同,该勾时勾,该泼时泼,该染时染。或浓或淡,或干或湿,或疏或密,或虚或实,或露或藏,或松或紧,变换着笔墨的形态、样式与节奏,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笔中有墨,墨中有笔,色墨交融,线面结合,共同组成的山水情调笼罩于画面,传达出苍茫、浑厚、幽深的诗情色彩,显得既统一又丰富。中国画的所谓气韵正是艺术整体美中所体现的一种内在的活的生命。若肢解其中一部分,或使部分脱离了整体,内在的情、气、势就不复存在了,正是在一定精神、气质统御之下的各种美质的有机结合,才使画面气韵生动,这正是白靖夫写意山水的独特风骨,不仅表现为作品外部那种凛然的山水气势,也不仅表现为艺术的浪漫风韵,更是一种山水情怀的独特表现。
所以,我们对白靖夫的作品可作这样的推断,成竹在胸的笔墨图景中,必有一种整体的、完整的、内在的律动或张力设置,赋予意象构筑以深层的流动艺术整体之美,使意象之间靠一种内在空间的均衡及相互关系形成的浑然整体性,去统辖点、线、墨、色与山石树木、溪流村舍的营造。白靖夫的新作如《万壑奔流图》、《云起家山》、《峡江帆影》、《武夷风韵》、《家山尽是画屏中》、《依山傍水有人家》、《融雪》等都是这样的作品。
在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以气力运笔而出现圆润、厚实的笔力与笔型,横向展开的画幅中由线及面而成的层层山峦丛林,皆由连绵相属的笔墨运用而生发为韵致,使画面中的烟云薄雾、高天归鸟、山川飞瀑、密林独树、木桥屋宇等有限意象表现为无限邈远,在泼墨、泼彩与勾勒、皴擦的表现方式中,构成“溪山无尽”的整体,画家在用笔落墨之处总有“势态”,从而笔笔相连,造成通篇跌宕起伏、循环往复、意蕴连贯的整体气势。从这里可以看出,以笔带墨,以墨取气,以气取势,韵自笔墨间自然生出,是白靖夫的笔墨方式与表现手法,其用笔特点是以气压笔,虚实自然、实处深厚、虚上空灵。如果说,纯熟之极的灵活自现,是画家以拙生巧的造势特点,那么,运笔与气脉的贯通使得白靖夫山水画的笔墨沉着透彻、浑茫自然,既表现出明确的个人风格,又体现了“合于自然而发”的审美原则。
诚然,谈到个人风格的主观性,往往给人以玄奥莫测之感,但风格本身绝非抽象之物,它是由画家匠心驱使下的具体技法所形成的。从白靖夫的个人风格中,我们可以明晰地看到他在技法上的独特性,诸如,他的画幅上形形色色的水墨块面有着枯湿浓淡的渗合变化,所以能重而不滞、活而不薄,具有层次感和透明感,这些水墨淋漓、笔力凝重、仪态多方、随意挥洒中自有其精微之意的块面,在画面上审势而生、因势而变,与画面的点线、色彩相对比,起到突兀、明快、调节气氛的作用。“计白守黑、奇趣乃出”是古人绘事一诀。白靖夫的山水画常常留出一块块自然空白,这些留白或一道、或一束、或平行、或纠缠,粗细疏密,自在流畅,极尽缭绕萦回之势。这神奇的留白处理,从画面中生发出强烈的运动感,使作品更富韵味。
任何一个画苑大家登上艺术峰巅,都要走过一条漫长、崎岖的道路,一条不同于他人的蹊径自辟的新路。白靖夫是以深入掌握上下千年的山水画传统精华,并将其嚼细、消化、吸收,然后避短扬长、弃同求异、化古为今、化洋为中的,其间又始终注重于画外求画,以对大自然的目染身受和诗文书法的识见,来明确“登峰”的目标和增添的“登峰”的内力,心存宏旨,脚踏实地,终于取得了“传统入复出,画风开古今”的艺术成就。白靖夫的艺术创造,对于同道者是足资借鉴、大有裨益的。
白靖夫 1943年生,黑龙江省泰来县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黑龙江省文史馆馆员、中国书画研究院画家。
作品多次参加国内专业美术展览并获奖,曾有作品被人民大会堂、中国美术馆收藏。1989年以来曾先后赴法国、日本、新加坡、泰国、马来西亚、毛里求斯及中国香港等地举办个人画展。已出版多部个人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