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希贤同志不幸于2008年3月19日病逝,终年89岁,我国失去了一位令人敬重的女作曲家,实令人悲痛!她一生中的创作和经历在我国近代音乐史中占有重要的一页,许多方面是有代表性的。在她病重期间,我作为她的老同学老朋友每次去医院看望她回来,总回忆起许多往事。现将60多年来我与她交往的一些往事及对她作品的评价写下来,以表达我对她深切的怀念。
在上海
1944年秋,我从北京去上海国立音专作曲系学习。当时学校位于爱文义路,是单独一座楼,只有教室等,没有宿舍。第一堂共同课是李惟宁讲曲式学,点到一个名字时,我和另一个女生同时回答“到”,当即引起诧异。下课后我和她写下各自的名字,原来她叫瞿希贤,我叫秦西炫,由此就相识了。她当时除在音专学习,还曾在圣约翰大学英语系学习,并获得学士学位。有一次我到她家玩,她和我说:“我给你朗诵一首歌德德文原文的诗。”我说:“德文我只学了一年,很差,听不懂。”她说:“那没关系,你只欣赏欣赏原诗的音律、节奏。”果然,我虽没听懂诗的内容,但我感到原诗的音律、节奏中很有音乐。瞿希贤的钢琴弹得很好,外语、文学方面也很有修养,她的文化素质是相当高的。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上海各界特别是在文教界反内战、反饥饿等政治运动如火如荼。这时的瞿希贤很活跃。原来,她1938年在平江新四军留守处就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以后在党的领导下做地下工作。这时的音专已搬到江湾,与复旦大学临近,除一起参加上海市学生的反内战等游行活动,还常在复旦大学校内共同举行各种活动。有一次是在晚饭后,复旦大学食堂里举行反饥饿誓师大会,我参加了,一进门先看到司徒汉站在饭桌上激情满怀地指挥大家唱《团结就是力量》等革命歌曲。瞿希贤是学联党组成员,是组织者之一,活跃在台下,集会中演讲、呼口号、唱歌等有条不紊地进行,群情激昂。国民党特务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一切,但不敢轻举妄动。瞿希贤、司徒汉等地下党员的勇敢行动给我很深的印象。
在音专学习期间,瞿希贤创作了两首颇有社会影响的反内战歌曲。一首是合唱曲《李么妹的喜事》,内容是正办喜事时,李么妹的丈夫突然被国民党抓壮丁带走了。另一首女声独唱《老母刺瞎亲子目》更为流行:“……趁我孩儿睡着了,村前村后没有声,莫怪你娘心狠,钢针尖尖拿两根,刺进了我儿的眼睛,一声惨叫鲜血喷,孩儿啊,他们不要瞎子去当兵。”每次演出效果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当时创作这样的作品,作者除有政治胆识,还要冒着一定人身危险。一次晚上演出,第二天上午谭小麟先生在学校上课时问周围的同学:“瞿希贤昨晚没出事(没被抓)吧?”当得知未出事时,谭先生才安心上课。
瞿希贤除与谭先生上作曲课,平时他们的交谈也很多。谭先生1948年8月1日突然病逝后,她写有一篇文章《追念谭小麟师》。文中怀着很深的感情,描述了谭先生的生活背景、性格及其作品的特点,并坦率地进行了点评。时至今日,此文无论是为研究谭小麟或为研究瞿希贤本人,都是值得参阅的。
1948年夏,瞿希贤音专毕业即将去北京。临行前她和同学告别时满怀热情和信心地说,我们还会见面的,至少在音乐方面,在创作园地里!
顶峰
新中国成立后,瞿希贤在创作上充分表现出她对政治的敏锐感、多角度的事业之路和专业的创作才能。50年代初,《全世界人民心一条》是她突出的代表作。“胜利的旗帜哗啦啦地飘,千万人的呼声地动山摇,毛泽东、斯大林像太阳在天空照!争取人民民主,争取持久和平,全世界人民心一条”,唱遍祖国大江南北以及朝鲜战场。此曲1951年在柏林举行的第三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获二等奖。1954年,我在捷克与作曲家哈瓦尔卡(Hawalka)交谈时,谈及是印象派的色彩性和声还是古典、浪漫派的功能和声更适用于中国音乐,他停了片刻,从书架中抽出一本印得很规范的曲谱——正是《全世界人民心一条》,在钢琴上边弹边说:“这要看曲子的风格,像此曲的和声与旋律的风格相一致,如终止式从属和弦进至主和弦的运用就很好。”
《牧歌》是瞿希贤精心编写的一首无伴奏合唱。主旋律—— 一首内蒙古民歌三次完整出现,通过不同的艺术处理,将原民歌中的诗情画意刻画得更加丰富动人,加以16小节的主旋律在和声上的调性转换,给人一种新鲜感。此曲不仅在国内受到听众由衷的喜爱,也是外国合唱团喜欢演唱的一首中国作品。她创作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旋律动人,充满儿童天真可爱的稚气,孩子喜欢唱,成人喜欢听。
她还创作过一首独唱曲《拂晓的灯光》,描述的是一位老干部在夜间学习“炼钢学”,睡着了,“我”轻轻地把大衣给他披上,“那烟盂上的烟头,还燃着一缕轻烟”。全曲最后的“烟”字用极弱的力度,通过六度大跳进至长长的男高音的极限C3,当时听黄源尹演唱,真是精彩极了。瞿希贤对此曲很满意,和我说:“我抒发了自己的感情。”
60年代初,世界无产阶级政党产生分歧时,她为光未然作词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谱写了一首气势磅礴的混声合唱式的群众歌曲,充分显示了作曲家豪迈的政治热情和很高的作曲技巧。全曲是混声四部合唱,也可以齐唱甚至独唱,因而流传很广。当时音乐评论家李凌称赞此曲是第二个《国际歌》。此时的瞿希贤的创作如日中天,处于顶峰。
新作
改革开放后,瞿希贤焕发出新的创作热情。她的三四十首新作——主要是合唱曲和民歌改编,与“文革”前的作品比较,一个突出的变化是与政治密切联系的作品几乎没有了,而表现人性人情的作品占有明显位置。这个变化不是偶然的,而是有深刻的缘由。“文革”中她在监狱里受到非人性的待遇长达6年7个月之久,出狱后遇到充满人性人情的事件和人物,心中自然有强烈的感受。加之50年代她写的《拂晓的灯光》受到批评,她心中自然不服。“抒发自己的情感”本是中外作曲家在创作时根本性的特点,自己对生活若没有独立的视角和感受,必然导致作品一般化。瞿希贤这时写的新作《把我的奶名儿叫》是有代表性的。此曲通过归国游子听到亲人以奶名儿通报自己的姓名,引起游子的深情——“故乡啊故乡,我没能把你忘掉”,并热切地渴望——“母亲啊母亲,天涯海角我听得见,你把我的奶名儿叫”,很深的人性人情啊。此曲经国际广播电台录音并向国外播放,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中心选入《亚太歌曲》第三集,在海外颇有影响。其他如《飞来的花瓣》、《我们和你们》、《孤独的小羊羔》等,都表现出亲切的人性人情味。
瞿希贤的新作中自然还有丰富多彩的生活多视角的反应,《布谷鸟唱了》、《长城放鸽》、《致意南极》等是她心目中的闪亮点。瞿希贤为民歌编写的合唱曲如新作《乌苏里江船歌》及“文革”前的《牧歌》等为数不少,都具有很高的艺术性,是她创作中重要的一部分,将会流传久远。
晚年
瞿希贤80岁后,创作逐渐停笔了,但她的思维一直很清晰。正如2001年瞿希贤自己所说:“我的一生,经历过慷慨悲歌、同仇敌忾的抗日战争年代,经历过欢欣鼓舞、满怀理想的建国初期,在17年阴晴飘忽、风云变幻之后,曾遭遇到雨骤风狂、浊浪滔天的十年浩劫,最后迎来了不无暗礁险滩而又确是和平建设、改革开放的崭新时期。历史的沧桑、人间的悲欢、人性与人情、多彩的生活……不知不觉地在我的乐谱上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的确,她一生的创作有如历史、人生的画卷,她许多优秀的作品将永远在人民中间传唱。
(摘自《人民音乐》,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