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距离汶川发生8.0级地震已经是第六天的时间,我们继续活着。只是最近几天的时间里太疲倦,心也太累,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忽然之间,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过袭来,还真是有肝胆俱裂的滋味。也许是人的生命就这样,一瞬间就成了一张白纸。多年前,我就暗示过自己,无论上帝对我怎样,我必须以宽容的心来衡量世界的一切。也许这就是作为诗人的宿命罢。
可以这么说,灾难对于人来说并不可怕,怕的是作为人我们怎样去面对突如其来的伤痛。山里人对于大山的依赖使人心颤,山的贫瘠更令人心寒。然而,在这贫瘠的山村里,人们对苦难的忍耐力、坚忍的生存勇气以及劳作的永恒身影,深深地烙在我内心的底处,并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记。无论什么事,我始终相信缘分的说法,震后的几天里,我与许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相遇。我想,这也是一种缘分。同样是在这几天,我被一种东西,也许是一种精神,也许是一种无法看见的光芒深深地吸引。这种东西来自何处我不知道。但我想,它可能会成为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的心灵对整个世界感受的象征。
2我有时候止不住地想,这世界如果没有痛苦,没有自由,没有文明,没有精神,我们会不会活得更好。话又说回来,在我眼里,山里人为生存,他们在山坡上播种、收割。他们结实的脊背与远处的丘壑起伏的山体非常相似,只不过一个是活动着的山体,一个则是沉睡中的脊背。这种蕴涵于辛劳中的朴素而永恒之美深深地吸引了我。不,它超越了美,而是一种从质朴单纯中透露出的人性的伟大。
路断了,山体裂开了。我们救助的北川一中学生张琴躺在医院病床上告诉我,那天她们正在上课,教室在二楼,地震发生时她和同学们拼命往外跑,刚跑到门口就感到大楼在摇晃,随着大楼下陷,顷刻间她们被埋在砖石、钢筋、水泥块之中。伴随着钻心地疼痛,她甚至听到了自己椎骨被砸断的声音。眼前一片黑暗,疼痛和绝望连连袭来……就在这时她发现光亮,她随着光亮爬了出去,卧在废墟上呼喊,其他的同学也顺着光亮爬了出来,并站在废墟上。此时,我不知道她们想的是什么。也许正是这废墟外面的光亮,照耀着人卑微的存在与淳朴的生命,它使每一个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的人性升华至天使般高贵和永恒的情怀;它使与死神打过交道的经历变得如此可亲可爱,犹如一部珍藏在心中的圣经久读不厌;它也使我们这些非常平凡的人变为人类长河中永不消失的一滴水。
3是在北川境内,我的内心流着血泪。我看见一座又一座村庄都成了废墟。夜晚没有皎洁的月光。这些太突出、太特别的废墟,使我曾听见的生命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并让我深深地陷入沉思……其实,月亮并没有被黑云遮住,它洒下的一片苍茫的弱光也在流着泪水。下山的路上,一位不知姓名的男人,大约50多岁,正用背篓背着近80岁的残疾母亲,这母子俩为了活命,已在灾区的山路行走了整整两天两夜。昏暗月光把我和她们母子俩笼罩在一个天地里,她们母子俩那无神的目光好像是想对我说些什么。山里人的过去,山里人的现在,山里人的将来。是啊,山里人朴实的心灵与纯真的情感,都在这顷刻间向我叙说着。
苍白的月亮渐渐升高,公路两旁的村庄人影无几。村庄、田野、树林和山峦不知为什么这般沉重。这时只有苍白的月亮还在黑暗的云层后面疾走,我望着车窗外的惨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倒塌的农舍和村庄废墟不知何时从我的心灵深处消失,但我从废墟中站立的人群中发现最本真的东西,他们的脸上透射出的物质容量与精神容量如此巨大、清晰和厚重,使人感到在他们身上有一种令人震撼的崇高,不知别人是否也有这样一种感觉。
4其实我们都知道,山民的伟大在于他们是最直接地保持与大山密切接触的人群。再没有什么感情能比山民与大山的感情更为牢固和强烈。请你设想无数个从死亡中站立起的山民,他们像一棵棵震不倒的树木。这也许就是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的独白与尊严。难道不是吗?那些没有被压垮的山里人站在山野,关节粗大、筋脉突出的双手将会托起新的太阳,被阳光映照而泛出深沉古铜色的脸膛向远方眺望。这只是我们的想象而已,现实却在他们心灵打上磨不掉的烙印,使人从内心深处直接唤起对大山深处的诸多复杂感情:震撼、疼痛、热爱、眷念、赞美甚至悲伤……无疑这正是我这几天来的真实感受,信不信由你们。
5说真的,这几天幸存者的喊声在牵动着你、我、他的心。他们呼唤更多从死亡之中站起的人加入他们的队伍。他们的生命不仅感动了我们,也感动了全世界。因我们的血管里都流淌着黄河水一样纯正的血液。写到这里,我想起在北川一中废墟中拾到的那本小册上有首题为《樱花草》的诗句:
晚风吹动着竹林/月光拉长的身影/萤火虫一闪一闪/满山飞舞钱币/天上银河在发光/地上风铃来歌唱……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如此清纯、美丽动人的诗行肯定来自一位少女的内心世界,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她是否还幸存着,只有老天爷知道。
今晚,我仍坐在黑暗之中,坐在灾难之地,周围是无边的寂静和虚无。但我沉静的灵魂在不断地祈求那些遇难者在另一个天堂里一路走好。
2008年5月18日晚急就于震区沈家村
(作者为四川省绵阳市文联创研部主任、绵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