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莘是我的老友,更是战友,一是年纪大,二是相识时间长,我们都是在上海参加救亡歌咏运动,然后经过延安,走向敌后晋察冀边区,又一起随同接管天津,迎来新中国的建立,在各自的岗位上从事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工作。直至2001年我们与江苏籍音乐家一同被邀回乡。说起年纪大,我们都是耄耋之年,我好像还长他一点,说到时间长,认识60余年,虽然曾在同一地区工作,但真正见面的时间也不是很多,但我常常想起他的样子,想起他天真的、开怀的憨笑,在我的记忆里,他似乎总是笑口常开的。特别是他的名曲《战斗生产》和《歌唱祖国》对我的影响特别大,一直深印在我的心里,而且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当中。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1940年,我去联大参加北方分局文委会议,没有机会多谈。1942年,我去联大音乐系讲课,他是音乐教员,我们一见面,他就告诉我,他知道我,是1937年“8·13”抗战以前在上海大陆商场的时候见过我。一提起大陆商场,我们俩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更加亲切了。要知道,他说的大陆商场,可是承载了不少我们在上海的记忆呢。那时候,大陆商场楼上有量才图书馆、业余合唱队、新生合唱团,量才业余补习学校歌咏队、新生口琴队,还有进步话剧团蚂蚁剧社以及中国歌曲作者协会、歌曲研究会等团体,是大批爱国青年聚会的地方,王莘口中提到的在大陆商场见到我,就是当时我在新生合唱团和补习学校教革命歌曲开展救亡歌咏运动的时候。细聊起来,我们还是江苏老乡,他是江南人,我是苏北人,不仅是老乡,大致经历居然也差不多——都是少小离家,在上海当学徒、练习生,独自闯过码头,也都是在上海“8·13”抗战后离开上海的,他从宁波到西安,最后到延安,我1937年参加八路军,后来参加丁玲同志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1938年到延安。不得不感慨,我们的经历,其实也代表了那个时代很多热血青年的人生轨迹,不一样的起点,不一样的经历,最后被心里对理想和光明的向往,殊途同归,走上一样的革命道路。
和王莘的初次见面,可谓一见如故,对音乐共同的爱好也让我们十分投缘。1943年他在晋察冀边区的群众剧社工作,与广大的群众联系密切,在战斗中,在生活、生产中能和老乡们打成一片。他认识到,在紧张的战争环境中,既要英勇战斗,又要加紧生产;既要保卫边区,又要减少人民负担,他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就自己写词,自己作曲,在1943年秋,他很快创作了《战斗生产》这首歌,立刻在边区流行开来,“战斗生产,战斗生产,晋察冀的人民越打越勇敢,生产拿锄头,战斗拿枪杆……”歌词朴实清新,没有一句口号式的豪言壮语,但唱起来格外带劲儿,富有号召力,不是军事歌曲胜似军事歌曲,每次一唱起来,群众热情高涨,十分激昂,很有亲和力。一直到现在,这首歌的旋律在脑海中飘过,我还会想起那时那景,那边区生产、战斗如火如荼的图画。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王莘的家乡在无锡,江南丝竹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常常会哼唱起家乡民歌的调调,那些优美的曲调,给了他极大的创作源泉,也令他的创作有自己的特色,绝不流于一般,他懂得从别的不同的领域汲取营养,让自己的创作富有生命力,富有民族精神。他为人谦和、诚恳、爱学习,我还记得我们在联大时一起学习苏联歌曲,为了把那歌曲唱好,看懂俄文,他利用课余时间努力学习俄文,他还劝我学习,我也想学,可俄文里的卷舌音我总是发不了,学不好,每次看到他轻易地一咕噜一咕噜地冒出蛮像那么回事的俄语,我总是羡慕不已,佩服之至。他热心学政治、求进步,迫切要求加入共产党,几次和我说起,我当时很支持他的理想并认真负责地向联大音乐系党组织说明他的热切愿望,希望在组织的帮助下实现他的理想。
1949年,王莘和群众剧社留在了天津工作。这个文艺老兵,在天津开始了他人生的新征程。1950年,他创作出了脍炙人口的《歌唱祖国》,这首歌已经经过了大半个世纪的洗礼,依然是那么的感人、动听,成为爱国主义教育的典范。一起经历过战争的风雨,一起从旧的时代走过来,我们更像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我知道,我也能在那首歌里体会到王莘在创作过程中所有的激情。听说歌曲的创作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但是,就像一坛喷薄而出的美酒,在他的心里酝酿了太久太久,对祖国的热爱、对人民的热爱、对新社会的欣喜……祖国的山河壮丽秀美、祖国的明天灿烂辉煌,这首歌里,没有空洞的描述,没有夸张的感慨,他只是把对祖国一山一水、一人一地的无限的深情诚实地记录下来,把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一一记录。音调更是和美顺畅,朴实有力,十分动听,富有感染力,这里没有做作,没有卖弄技巧,没有离开歌曲整体要求,勉强追求高音、长音效果,流于形式。
虽然这首歌诞生之初,还有人提出不够民族化,没有中国民族特色,这种看法显然是错误的,各族人民的斗争生活内容丰富多彩,表现的民歌形式也会多种多样,新的民族生活内容、新的时代精神,需要创造新的民族形式来表现,不能说只有民歌风格的创作才能算民族特色。歌曲《歌唱祖国》用的是民族语言和中国音调,表现新的人民生活和民族感情,他既是民族的又是现代的,是新型的富有民族特色的颂歌,能说作为中国国歌的《义勇军进行曲》不是中国民族歌曲吗?时间是最好的检验标准,这些年过去,我们那个时代的人纷纷老了,满头白发,步态蹒跚,但那样的歌声却是永恒的旋律,艺术长青,青春不老,永远活在广大的中国各族人民的心中。
我最后一次见到王莘,是2001年在江苏。江苏籍的音乐家欢聚一堂,那个时候他经过长期与病魔作斗争,已经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身体孱弱,语言也不是很清楚,但他特别高兴,和大家一同游览参观。我又见到了他天真的笑容,那样的笑容让我觉得他依然是那样的热爱生活,对生活充满热情,游览的最后是在扬州的瘦西湖,大家坐船在湖上游览,最后,王莘提出来,是不是上岸到桥上走走、看看。于是,大家又弃舟上岸,四处转悠起来,工作人员把王莘推到了桥上,他笑得格外开心。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而今,歌声还在,故人何处?想起天人永隔,不禁黯然。
偶然掠过电视,里面新闻报道说,我们的嫦娥一号卫星经过漫漫旅程到达了38万公里之遥的月境,有32首歌曲与“嫦娥”一起,萦绕在千年梦想之地的轨道上,《歌唱祖国》就是其中一首。我觉得无限安慰——老友王莘,当《歌唱祖国》的旋律围绕月球响起来的时候,应该离天上的你很近了吧?
你听见了吗,听见了我们对你的想念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