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化作锥心泪 舞绪绵绵慰诗魂
http://www.cflac.org.cn    2008-03-21    作者:赵国政    来源:中国艺术报

    2006,是舞台上沉寂十年的沈培艺重露舞蹈才情的一年。她除忙于纷纷攘攘的本职工作及社会活动外,最值瞩目的便是倾其全力打造了一部为时30分钟的个人独舞《易安心事》。她还以此与日本、韩国各一位知名的女性舞蹈家,共同完成了在中、日、韩三国的成功演出。晚会标题是《亚洲女人》——名符其实的三个女人一台戏。

    《易安心事》所塑的人物看上去内热外冷,内坚外柔,可敬而不可藐,可近而不可欺,高贵人生,冰雪禀赋。所造之舞,风姿卓越;所蕴之情,邃谧深幽;如月在中天月被半掩,花期正盛花遭风蚀;从始至终弥漫着世事本来美好、却永难周全的缺憾之美。其意象直逼女人命运,其主语尽道天意不公,具体地说,舞蹈表现的是身处中古之末乱世之秋一位女诗人的心路悲情。

    舞蹈创作,选什么内容为载体,以什么人物作心灵交谈的对象,往往由作者文化根基的深浅,审美趣味的雅俗,舞蹈作为的大小所决定。沈培艺的选择非常高调,高得几至先声夺人。因为《易安心事》的易安,绝非一般人敢于接近,描其“心事”就更令人兴叹三分。谁都知道,易安者,那是站在我国文学史上词作鼎盛时期的巅峰、挥洒过无数清词丽句、既风靡时人也风靡后世、从而成为婉约派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别号易安居士的李清照是也。而“心事”,实乃“身世”之谓,即“身世”的内视象;是人生经历雕琢在灵壁上的铭刻和发酵。故而“身世”和“心事”是一体两面的现象——“身世”外在,可视可摸;“心事”内藏,难触难寻。因为人的感情变化实在太特殊太奇幻,晴空万里与乌云密布、轩廊之下与天海茫茫,只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更何况对于美满家庭屡遭变故命运多舛的李清照?何况是国运衰颓江河日下而苦于无力匡扶的李清照?何况是形单影只独守孤灯的李清照?何况是一线残烟便能在神经上划破一道血痕、惊鸿一掠亦能在愁绪中平添潇潇风雨的李清照……心事难描,绝非妄言;李清照的心事尤为难描自在意中。而易安“心事”的难描之描,几乎是从白描开始的——

    一个似桌非桌似凳非凳的道具便是一个环境;一缕追光斜射下来便是朝暾或夕阳;一袭雪白罗衫投以或浓或淡的光色便是人物的装束;一位坐于台上既像局外者又似剧中人的琵琶演奏师,便是舞伴及赖以起舞的“天籁”。还有就是培艺手中一把更迭使用的团扇和红伞,此外再无任何其他的附丽和多余。一切都简约得不能再简约,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素朴得不能再素朴,大片留白为的是给演员用肢体尽情地“发声”,用心灵竭力地描述。如此的舞台是穷吗?非也!主办方的经济实力断不至做不起一个场景,请不起一个乐队;也无须追问是否是沈培艺对当前舞台奢靡之风的有意颠覆和反对;仅就设计的本意而言,完全符合易安居士性淡如菊、孤高傲物的精神品格;绝对体现着李氏词作缺一字不足达意、多一字则嫌铺张的为文标准。不难看出,《易安心事》未舞之先的舞台构想,对人物其实就已经有所凸显了。

    另外这种本意也是舞蹈的。由于泛娱乐化的兴风作浪,纯粹的舞蹈艺术已很厌烦为它不着边际地披红挂绿、镶金镀银、插花弄彩了。那种喧宾夺主、鸠占鹊巢、沸沸扬扬、铺天盖地的舞台装点,很难说不是对艺术的亵渎;说过分点,也许是一种善意的谋杀。《易安心事》当然不能走这条路。因为今人要想把宁睡千年的易安请出,首先必须给她一个清幽安静、纤尘不染的精神居所,否则便是不恭;今人欲想用艺术表现易安,也必须先廓清一块隔断尘世喧嚣、不受低俗污秽的圣洁之地,否则便是不敬。这一切,诚惶诚恐的沈培艺都做到了,而且是尽其所至。如除上述外,舞蹈时她始终都打着赤脚,充分体现她对心里的易安、梦中的诗魂,心中的艺术、梦里的舞神,宗教般的虔诚和恭谨。培艺之为,陡然间让我想到一位至尊的舞蹈女性——赤足白衫,御风而舞的伊莎多拉·邓肯……

    李清照出身世家,门第高贵,有过豆蔻年华时期无忧无虑的欢乐,也尽享过爱情和家庭的美满幸福。然而不久便遍尝了国破之痛,丧夫之寒,离别之苦,兵燹之荼,以及耻于做亡国之民而不得不从北至南地颠沛流徙。命运让她经历了太多,阅历了太多,体味了太多;胸腔中也装满了太多的辛酸,太多的忧患,太多的愁绪和不平。因此虽然她也曾借助大自然的美好,抒写过岁月如花、温馨宁静的明亮之作如《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等等,但她心境的常态却总是被愁字主宰,忧字锁牢。这种沉沉的情感恐怕就是《易安心事》的基本取向和表达。

    舞中选用由著名话剧表演艺术家濮存昕朗颂的《点绛唇》——“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作为全舞意象性的导引。但它绝不是将全舞呆板地锁定在这几首词的释义上,而是便于使观众走进李清照的世界,便于触摸李清照那颗由真善美结构而成的伟大心灵。

    透过沈培艺的表演,30分钟的舞蹈大体可分三片。从动作设计到呼吸调配,从呼吸调配到节奏布局,从节奏布局到情感切换,从情感切换到总体氛围的经营,一波波、一浪浪、一层层、一扣扣,一片比一片浓重,一片比一片让人毛孔紧收,呼吸颤栗。同样的一个愁字,被沈培艺演绎得有薄有厚。首片的舞蹈显得异常深沉、空旷、寂寥。此心不知何处的主人公似乎拿不起一把轻薄的团扇,连空气都沉重得像一块铁。而她时而似凭窗凝望,时而似临廊远望,时而似登高眺望的动作,分明写满思念、渴望、焦灼等别绪缠心的苦语。也许是思念身出远门的爱夫赵明诚吧?应该是!这段舞的主人公大多时间是面向苍穹(即天幕方向),所以沈培艺几乎是用后背在表演,而她的后背是会说话的,字字都在呼唤:雁字早归!当舞蹈行至第二片,动作遽然变得奇正相杂,纷扬不定;呼吸长吁而又顷刻顿止,节奏抻长转而便猝然紧缩;开合增大,张力加强,仿佛内心火山欲喷未喷时的隆隆作响。联系到当时的时代背景,此刻的愁中又增添了更多的内容。也许是家庭、也许是社会、也许是国家的种种变故和险象,风抽雪打般地向她袭来。这位金玉之身的女诗人怎生招架得起?

    之后,亦即第三片的舞蹈愈显难载愁字之重。我们的主人公像霜后红透了的枫叶,凌风高蹈,俊秀迷人,然而却被不尽的愁和痛折磨着。此时该是她南迁之后吧?流离失所让她倍尝艰辛;爱夫之亡使她精神大厦轰然倾倒;仅余江南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仍不知从骄奢淫逸醉生梦死中警醒;统治者们仍不肯从罔顾民瘼中转而拯救苍生。不难看出第一片舞中的愁绪,那还是生离之愁,暂别之愁,有盼头、有希望之愁;而此时则是死别之愁,永恒之愁,钻心泣血之愁,令人绝望之愁。故而她日间难耐的是“凄凄惨惨戚戚”,夜来常伴的是“梧桐更兼细雨”,难怪她无可奈何地发出“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千古唏嘘。这段舞语,哀婉凄怆,寒气逼人,细微中似有一种呻吟更兼啜泣般的痉挛,堪若一曲愤世、忧时、怀乡、吊古的挽歌……

    心事难描,但培艺却描得出神入化。还需一提的是,舞蹈落笔时不管人物内心冲突得多么剧烈,感情颠簸得多么乖张,她都不用一个大跳,一个旋转,一个技巧。似乎信誓旦旦地笃定只以心灵支配的表情语言,沉实稳重地、细腻入微地为这位满身书香、行止高贵但却难脱命运摆布的诗人女杰造像。其意分外可嘉,其情深值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