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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韵:“人间烟火”和“精神高处”可以共生并存

时间:2021年12月06日 来源:文学报 作者:张滢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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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作家蒋韵的新作《北方厨房》是一场对味蕾和记忆的召唤。在这部长篇散文中,自奶奶到母亲,再到蒋韵,三代女性所执掌的厨房,是一曲以食物和生命编织的歌谣。光阴流转,时代变迁,属于女性宽广、勇毅和温柔爱意始终在以餐桌为代表的家庭中萦绕,有些东西亘古不变。在蒋韵笔下,这样一部交错以味觉和记忆的作品,无可避免地指向了生命深处的种种情感质地。如她在接受本报专访时所说,特别希望作家能够在描写人间烟火时,“让读者感受到除了低于尘埃的生活本身之外,某种精神性的东西”。

  记者:以“北方”为这部食物史赋名,首先关联于地域,也就关联于饮食风格和食材差异。有许多人认为,一方食物塑一方人,饮食文化中,能够照见人的性情。例如北方人的性格中,必定有来自北方食物的影响。在孔家,这种影响是否存在?

  蒋韵:北方食物对北方人性格的塑造,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塑造应该已经参与到基因之中,是每一个北方人都无法摆脱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或者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物产,这些物产造就了这一方人的饮食习性,而饮食习性又体现了这一方人的某些群体性格。这个问题,如果认真深入回答,应该是一部人类学的巨著,或者地理历史学的巨著,非常复杂,绝不能简单化地一言以蔽之。我既然为我的书起名叫《北方厨房》,肯定是认同这一点的。但具体到我家这几十年的一日三餐,是否影响了家里每一个成员的性格,那还真不好说。我家区区几个成员,吃着同一锅饭,却至今口味殊异,有人嗜咸,有人嗜甜,有人嗜肉,嗜鱼,有人嗜素,难以统一。所以决定了我们性格的,肯定是比食物更为复杂和强大的东西,食物的影响可能更隐秘更悠长一些。

  记者:其实在更多读者的印象中,作为作家的蒋韵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相对于低入尘埃的生活,你选择在作品中刻写那些精神的高处,这也使得《北方厨房》的推出,让许多人感到意外:很烟火,很温暖。从本质上来说,你对食物很少有眷恋之情,但是关于食物的一切记忆,在作品中又如此明晰,这是为什么?

  蒋韵:在我看来,“人间烟火”和“精神高处”,其实是可以共生和并存的。如果我的作品给读者留下了这样的印象,那说明我写得不够好。我特别希望作家能够在描写人间烟火时,让读者感受到除了低于尘埃的生活本身之外,某种精神性的东西。这是我的追求。当然做到这一点很难,至少目前看来,我还没有做到位。

  至于说我本质上对食物缺少眷恋之情,我还真没发现,或者说没有意识到。我择食,喜欢吃的东西不多,食物链很窄,这确是事实。但我认为我爱食物。我只是不贪。前段时间回答澎湃新闻罗昕的访谈,我们曾谈到了我小说中为什么经常出现对食物的描写,她说她能在这些描写中感受到作者对食物的善意。我想如果没有这样的善意,我不会去写《北方厨房》。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不会做饭,可我“知味”。也因此,我小说中不乏“知味者们”。当然,为了弥补我的缺憾,我还让她们成为我没能成为的烹饪高手。我们惺惺相惜。虽然我没有她们的厨艺,但我有和她们同样的对食物的态度:尊敬每一棵平凡的青菜,每一粒粮食,尊敬自然界对我们的恩养,感知万物有灵……可能,这些,就是为什么我食物的记忆如此明晰吧?因为不贪,所以格外珍惜。

  记者:的确,这种善意更广泛地存在于你对于万物的理解上,并内化于作品中。比如当读到关于奶奶那部分时,尤为感慨。你说,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奶奶珍惜大地上的万物,并认为这是对食物的敬重,是不辜负。其实,这种温和地与世界相处的方式,如今看来,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取用适度的生活态度。

  蒋韵:在物质丰裕的当下,人当然更应该珍惜大地之上的万物。从前,在科学与技术没有那么发达的时候,人对自身的认知还没那么膨胀,所以对天地万物还存有一些敬畏。而如今,人把“敬畏”两个字天天挂在嘴边,可在心里,还真正敬畏什么呢?盘点一下,可能敬畏的,都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权力、财富、逆天的科技,等等,一句话,还是人自己。人创造了这个物质如此丰裕的世界,人确实伟大。但,人伟大并不代表万物渺小。没有谁封人是万物之灵,那是人的自封。

  前几天刚好看到一个小视频,挺震撼的。是有人在加拿大霍普港卡纳拉斯塔河拍摄的,关于三文鱼洄流产卵的壮烈景象。三文鱼是在淡水的河流里产卵,变成小鱼后顺流而下,游向海洋。它们用四年的时间,在太平洋或者大西洋游历一圈之后,再回到河流的入海口,然后,就开始了它们悲壮的洄流产卵之旅。它们逆水而上,不屈不挠,并且不再进食,日夜兼程,游向上游它们的出生地。激流险滩、瀑布峡谷、甚至是人类拦河的堤坝,种种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都不能阻挡它们回乡诞育的初衷。当它们历尽艰辛到达它们的出生地,授精产卵诞下后代之后,这些英雄的父母力竭而死。或许是我太孤陋寡闻,但我真是感到震撼,这让我想起夸父,想起奥德修斯,想起荷马史诗。我想我只能用“史诗”来形容它们的生命壮举。然后我去查“百度”,在“三文鱼”的条目下,确实说到了它们洄流产卵的悲壮,但接下来,说得更多的,就是它们富含什么样的营养成分,对人类的身体有什么样的好处,味道如何鲜美,以及食用方法。在看完那样一段视频之后,这样的词条,让我无语。

  记者:相当“实用化”了。如果所有人都用这样的方式来理解生命,的确可怕。

  蒋韵:我们有权利这么理直气壮视万物必为我所用,这么理直气壮地去贪婪掠夺杀戮么?我们也不过只是地球的过客而不是主人,且不是唯一的过客啊。我们有什么理由如此傲慢地对待养育了我们的万物呢?当然,这只是我对自己的提醒而已。前些日子,刚好写了一篇小文章,叫《小自然》,是写几种院子里的植物,最常见的那些北方植物,不想,发现它们都不简单。有感而发,写了这样一段话:“也许,细究起来,每一种植物,每一种花,一棵草,每一棵树,一样蔬果,它们的来历,都是史诗。万物的史诗,宏大而神秘,不为人类所知……人类知不知道那一切,与万物无关,与那些从无到有、从诞育到生长壮大,从繁衍到灭亡的生命奇迹无关。一朵花一棵草的漫漫来历,是血淋淋还是温情脉脉,我们无从猜测,那是永恒之谜。”此刻,把这段话抄录在此,是想说,用什么方式和这个世界相处,首先,是要知道,万物和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记者:的确如此,不断深入理解万物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助于摆正自己的心态。回到作品中,当读到那些童年记忆时,突然想到有人回望童年,是成年人的审视,有人回望童年,则是以孩子的身份重返童年。在《北方厨房》中,许多关于童年过往的描述显然是后者——读来都是来自“孔令兮”的感觉,那些感受都是亲切、纯真、懵懂的,并不沾染成年人的语调。

  蒋韵:应该是自然而然吧。可能是因为深深的眷恋所致:沉浸其中,让岁月之河没顶。我生命中没有一点阴影和阴霾的时光,就那么短短的几年,那是故乡对我的恩赐,也是我不愿意辜负的幸福。

  记者:从和食物的关系上来说,人很难对寡淡和难吃的食物留下印象,却会对美食一辈子念念难忘——这其中似乎与人性相似:我们总是倾向于不断回忆美好的片刻,对痛苦的记忆则不断回避和淡化。当落在这次的非虚构写作中时,似乎对那些生活中的苦难也有所淡化处理?

  蒋韵:“我们总是倾向于不断回忆美好的片刻,对痛苦的记忆则不断回避和淡化”,确实如此。正因为这样,这些年来,我写作的一个重要目的或者是唯一目的,就是——拒绝遗忘。拒绝忘却那些我们想回避和淡化的东西。从个体来讲,我不想做一个失忆的人,从群体来讲,假如人人都是失忆者,那么,失忆的就是历史。我小说中的人物,《你好,安娜》中的素心、《水岸云庐》中的雀替,《晚祷》中的有桃,她们都是人群中的异类——以献祭者的姿态拒绝忘却和拒绝赦免自己的悲剧性人物。遗憾的是,她们都出自我的笔下而非一个更为著名的人笔下,所以她们并不被人熟知和瞩目,我为她们而惋惜:其实她们配得上被更多的人知道。

  关于《北方厨房》,之前,我也曾说过,在非虚构作品里,我还不能去毫无保留面对一些东西。但我绝不是想把它写成伊甸园,它也绝不应该是个伊甸园吧?可能每个阅读者的感受不同。总之,只写美好的事物或温情的回忆不是我的初衷和目的,但有可能,在这个文本中,有些东西藏得深了一些吧。所以,“有意识的淡化”应该是没有的。

  记者:另外具体深入作品会发现,孔家上溯三代均为医家,阅读中总觉得在专业身份所带来的洁净感之外,关于家族的叙事和日常中,有一种为人处世的天然洁净感,并且这种姿态和理念一辈辈延续到了后人身上。这种洁净感从何而来?

  蒋韵:假如《北方厨房》给你这样一种“洁净感”,应该说,是出自我个人的原因。诚实地说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既然你有此感觉,那就一定是我的问题了。我本人是个有洁癖的人,生活中如此,精神上也有此倾向。但我家其他成员并非这样,医生的职业并没有让他们的精神染上洁癖症。至于我们家的后人,就更没有了,他们都有无限欢腾沉重的肉身。给读者带来为人处世洁净感的,只能是我自己,源于我的书写,我纤细的承受力,而且是不自觉的。当然我也必须承认,我厌恶脏。想起一个故事,有个农场里,养了一群猪,主人发现,有只小猪,活得很不快乐,从来不合群,总是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后来主人想了个办法,试着给它的四个蹄子穿上了小鞋子。果然,它开始了正常的起居,变得快活了:原来她怕脏!身为一只猪活在猪圈里却想穿鞋子,这可能就是我。

  记者:想穿鞋子的小猪,这个比喻真的妙。其实说洁净感,也是因为在书中收录的另一篇小说《我们的娜塔莎》中感受到的。前文中关于娜塔莎的现实记忆里有满满的遗憾,从小说家的角度,你却倔强地赋予了她“不被遗忘”的一生。是否对你的写作来说,常有些时刻是非虚构的体裁是无法满足的?

  蒋韵:如果没有写《北方厨房》,可能就不会有《我们的娜塔莎》。后者是在我写《北方厨房》时,自己跳出来的。当时我写到了我母亲做蛋黄酱,写到了那个间接辗转教会了她这个小技艺的陌生的苏联女人,写完这一小节,忽然觉得特别难以释怀,难以平静,满心满眼都是那个落寞而忧伤的异国女人的身影。于是我索性放下了《北方厨房》,开始写这个我其实毫不了解的异国女人的故事。我觉得我们的城市欠这个女人一个故事,尽管我对她毫不了解,但我可以创造她。这就是虚构的魅力……一口气写完这个中篇,我才觉得可以继续我的非虚构写作了。你说得不错,于我而言,我更偏爱小说一些,我确实认为,虚构这种体裁更适合我,它让我感到更为自由灵动。而非虚构并非不能满足我,而是难度更大,它更需要作者坦诚、勇敢、有深度和厚度。这些,我并不具备优势。

  记者:但是阅读过程中,非虚构的那部分的确也真诚动人。所以读到结束语时突然觉得,虽然《北方厨房》写的是“吃”这件事,但却没有任何为满足口腹之欲的慌张与焦灼,反而写出了对人生多种欲望的消解和稀释:儿时的滋味再难重现,欢聚之后总有离散,对事物的执着和求取有时也会落空。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人与食物的关系,最终都会成为人与他人、人与自身的关系。

  蒋韵:其实我倒没有想写什么结论性的东西。我也总结不出什么有见地的结论。我只是写了我们家的厨房,写了做饭和吃饭的人,写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些事,写了某种食物和某位亲人或者朋友的关联,写了我对他们的思念和情感。从这个角度说,人与食物的关系,一定是人与人、人与自身的关系。当然,我也想通过描写一个普通的北方家庭的厨房,为历史留下一点“味觉记忆”。食物的千滋百味,如同人生的种种况味,波澜壮阔,有悲剧性和命运感。所以,我也是在为“食物”写史。

  谢谢你的提问。你的角度犀利而特别,它们也带给了我思考和自省。

(编辑:郝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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