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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抗疫散记之——抄经记

时间:2020年04月03日 来源:中国文艺网 作者: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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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新冠肺炎疫情初起的那几天,我整天都处于焦虑、烦躁乃至愤懑中。除夕之夜,电视里播放着春晚,手机里却是疫情刷屏,一边是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一边却是武汉告急湖北告急,医护人员急需防护物资,病人和家属在绝望中呼救……这简直是两个世界,形同冰火。一直急切地想从电视中了解当下的疫区实情(这也是积习难改),却总是被那些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小美眉”、“小鲜肉”们霸占着频道资源,一时间,恨不得砸了这个无耻的荧屏!

  这种强烈的焦躁情绪,显然与我的职业经历有关。从18岁入行,我在42年的新闻生涯中,每每发生重大新闻事件,我不在前方也会在后方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其间——前十年作一线记者自不待言,后来做了编辑,也要参与编稿、审样、写评论,不可能全然置身事外。汶川地震时,我值过夜班;抗击非典时,我写过碑文。哪里会像现在这样,隔着老远,对着屏幕,搓手跺脚干着急呢——没办法,你已退休,而且离开了你所供职的城市,确实是“处江湖之远”,自然无需过问、也无从过问前方的重大新闻了。醒悟到这一点,内心不禁浮起一缕莫名的失落:一介书生,当此危难之际,既不能如医护人员逆行驰援,又不能像志愿者那样扶危济困,连唯一擅长的舞文弄墨也再无用武之地,这种“百无一用”的挫败感,瞬间转化为一种难言的郁闷,无法排解,无计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那几日,辗转反侧,长夜难眠,唯一能做的就是拿着手机,在朋友圈里徘徊复徘徊。忽然,一则信息映入眼帘,那是一个出家人朋友发的,说是本寺院僧众要为武汉、为湖北“念经祈福”。刹那间,我怦然心动——既然念经可以祈福,那抄经呢?蓦然记起,专擅写经的书法家朋友张贻柱曾跟我讲过,在佛家看来,万般供养,供经为上。而抄经的功德更在供经之上。对呀,虽说咱的书法不敢与高手相比,好歹也是自幼拜师,跟着津门名家宁书纶先生学了四十多年,抄经是全无问题的。再说,只要是出于诚心,字写得好赖那是水平问题,而发愿祈福却是一片冰心苍天可鉴,你在做,佛祖菩萨们应该都能看见……

  真是一念即起,心珠大朗。我虽不是佛教徒,但为了表示愿心之虔诚,我决计削发更衣,焚香沐浴,收心束念,恭敬抄经。那一天正是元宵节,2月8日。  

  “无用愧书生,发愿日抄经。惟期阴翳扫,天下变澄明。”这是我发愿抄经后即兴吟成的一首小诗,也是我彼时心境的真实写照。第一篇经文,抄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是我最熟悉的经文,我所用的抄经纸也是专为《心经》所制,在方形纸的中央,画着一帧观音菩萨的白描像,纸上所印方格的数量也正好与《心经》的字数相符。

  我把这第一张抄好的经文,拍照转发。先发给几位熟识的湖北籍朋友,并配上几句元宵节祝词:“元宵节,自闭门。抄心经,敬观音。祈众生,避瘟神。保平安,迎新春。”令我惊异的是,这些“九头鸟”们反应之强烈,回复言辞之真挚,远超我的意料——他们写的是“禅心大爱”,是“善心虔诚”,是“感谢你的一片虔诚之心”,是“见到你的抄经善举,流泪不已”……

  我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加持”,对这些留言的朋友逐一回复:“书生无用,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我发了大愿,每天抄经,为包括你在内的所有疫区的朋友祈福!我相信,只要愿力足够,总能感动上苍!”为了让朋友们看到我的决心,我还给他们发去了一张自拍的剃了光头的照片。

(二)

   我抄的第二篇经文,是《大势至菩萨圆通章》,这也是我比较熟悉的经文,篇幅也与《心经》不相上下。

  在这里有必要多说几句——因为女儿侯悦斯曾去日本学习佛教美术,我们家受其影响,也开始收藏一些与佛教美术相关的艺术品,其中就有一尊是大势至菩萨的木雕坐像。加之几年前,李瑾连续在各地举办《我拓我家》系列展,她拓印的一些佛像拓片需要题跋,我也多次抄录《圆通章》。由此,也就熟悉了这篇经文——此章抄录完毕,我就想,只把新抄的经文点对点发给湖北籍的朋友,显然覆盖面太窄了,索性发到微信朋友圈去吧,让所有能看到的朋友,一起为战“疫”前线加持愿力,岂不更好?

  又是一念即起,心胸豁然——虽说无法上一线抗“疫”,却可以抄经广布,约同所有朋友圈的至爱亲朋,一起为抗“疫”前线的医护人员祈福,为瘟疫笼罩着的荆楚大地祈福,为全国各地患病的病人和家属祈福,乃至为天下苍生的平安健康祈福……

  由此一念,生发开去,倏然觉得自己虽身处斗室,却可情系荆楚,心连万众,神驰广宇,就连那支细小的毛锥也如平添了法力和灵气。我知道,这是一种因宗教神圣感的“赋予”所产生的心理效应,就如同为寻常赋予了非常,为平凡赋予了卓越,为消极情绪注入了积极因子。

  由此发端,我开启了自设的抄经之旅。虽说每日里忙上忙下,琐事繁杂,但必须抽出一个半至两个小时,潜心书案,铺纸研墨,沐手燃香,先诵后抄。而每日所抄之经文,则是前一天晚间所作的功课——佛教经典,卷帙浩繁。我在深圳供养着一整套《乾隆大藏经》,平时也曾翻阅数卷。不过,如今身在北京,远水不解近渴。幸好女儿因佛教美术的专业需求,书架上也备有不少佛教典籍,总算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此番抄经,受到物质条件的严苛限制,譬如,抄经的纸张限定了字数,每篇不能超过288个字。然而,若《心经》和《圆通章》这样短小精悍的经文极少,大部分佛教经典动辄千言万语,我只能提前从一大摞经书中,精选出一个主题明晰、长短适宜的段落,作为翌日抄经的备用文本。这就使得每天晚上的案头功课,变得非常重要。每当孩子们依次睡去,我便踱进书房开始读经。而常常出现的情况是,一旦我在浩博渊深的佛学文化园林中沉潜进去,就会陶然忘归乐不知返。结果,本是为抄经准备文本,逐渐演变为通过研读佛典、思考哲学问题的特殊晚课,许多以前只是听说而从未认真读过的佛学著作,这次得以渐入其门,初探渊薮。这不啻是此次发愿抄经带给我的一个意外收获。

  当然,就抄经本身而言,对我的书法技艺同样是一次温习和历练。我初涉书法时,临习的是颜真卿楷书和苏东坡行书,后拜宁书纶先生为师,重点临习王羲之的《兰亭序》和《圣教序》,而宁先生最擅长的书体则是赵孟頫。这样一来,我又随之研习赵体多年,从《胆巴碑》到《洛神赋》,都曾临写多遍。赵孟頫也抄了很多经文,我临习最多的是他以潇洒秀润的行书抄写的《心经》。至于“写经体”,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上海的《书法》杂志曾刊发过一个“唐人写经”专辑,我看到后如获至宝,立即伏案临写,笔追神摹,由此对“写经体”也算有了初步的领悟。此番发愿抄经,以前的所有艺术积淀都被激活了,每日运腕驱指,默想细察,于点画间架中寻觅美之形体,于线条微妙中感悟墨之神韵。可以说,这次抄经之旅,是我多年来写字最多体悟最深收获最大的一次书法实践。以往总是以忙为借口,荒废书艺,以致与书写的美感日渐疏离。而这次抄经之旅却让我找回了久违的书写美感和创作愉悦。

(三)

  说来真是奇怪,自打开启抄经日课,此前那些难以排遣的焦虑烦躁愤懑的心情,无形中得到改善;那些不时引发血脉贲张、义愤填膺的愤怒和无时不在、如影随形的郁闷,也随着每日沉浸在点画流动中的美感,而逐渐减弱已至荡然无存。

  不是么?当你在临池书写中感悟书法之美,在梵音佛语中沉浸于禅悦之境,你的心灵在不知不觉中被洗礼,你的精神也在静谧无声中被净化;你的思绪被放飞至浩渺的苍穹,你的胸襟也被拓展至无远弗届的天际……自然而然的,你的心境变得愈发澄明,你的视野变得愈发开阔;你不再拘泥于眼前的困惑,也不再惴惴于未来的莫测。因为你相信,大道低回,自有内在之宏序;大千变幻,暗藏运转之玄机。事到难图时,只待否极泰来;人在逆境中,唯有自强不息!

  日复一日,抄经不止。每篇抄罢,即行发布。互联网延伸着无限的神力,让四面八方的朋友目遇神授,感知到我的诚意;互联网传递着亲朋的心曲,让远隔千里暌违多年的友人,纷纷前来加持我的愿力。每次发布之后,瞬间就有反馈,有的点赞,有的留言。起初,收到比较多的是对书法的赞赏,若老同事胡哥:“书法如此飘逸,灵动美观,字帖呀!”若远在伦敦的老朋友邓家祥:“侯爷书法日臻大成,可喜可贺,更难得有颗宁静的禅心。”随后而来的则是众多充满禅意的随喜赞叹,若老茶友姚敏苏:“抄经功德,回向众生。”若老同事杨均豪:“一片诚心,日月可鉴。”若老朋友董朝君:“佛说善生,尊敬众生。”当然,也有不少朋友对我抄经本身,表示赞赏,若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徐扬生院士点赞:“心里静,不错!”若台州日报副总编辑赵宗彪留言:“文书俱佳,菩萨心肠,士人情怀。”更有北京的知名散文家韩春旭,竟然关注到抄写进程中字体的细微变化:“今日抄经,笔锋平展了许多。心,无相之弦。”而天津的小学同学王彤则写来一段感言:“六十一岁的人了,每日抄写经书,为大家祈福。字迹清晰工整,稳稳妥妥,潇潇洒洒,看字看心,心静如水。感恩抄经君!”……

  每天收到这些来自各方的鼓励和加持,我的恒心和愿力愈发强劲。更令人欣悦的是,随着国家和民众齐心协力,众志成城;随着白衣天使们舍生忘死,奋勇抗疫,全国的疫情随着春天的脚步而逐渐和缓,来势汹汹的荆楚病魔也开始步步消退。每日晨起,看到疫情不断向好的信息,顿觉周身通泰。尽管理智告诉我,这一切原本与我无关,但情感却并不接受理性的束缚,总是在潜意识里认定:这一切都与我的发愿抄经,有着某种神秘的因缘。

  每当此时,我反倒乐于接受这种“神秘因缘说”——既然当初你曾被宗教神圣感“赋予”了力量,那么,如今你如愿完成了自己的功课,并一步步看到你发愿之初所期待的结果,作为对这种神圣“赋予”的回报,你自然要寻得一个心理基点,来安顿自己的心灵——这,与其说是一种迷信,莫如说是对初心的神圣“赋予”的心理回应。你抄经的目的不就是为万众祈福么?当你终于盼到这样的愿景变为现实,你又怎能不感到欢欣和愉悦,并发自内心地引为自豪呢!

(四)

  3月6日抄经。节录《大般涅槃经》中"盲人摸象"的寓言。

  随着疫情的好转,我的抄经之旅也变得日渐轻松,所选的经文也在有意无意中平添了几分幽默和风趣。我发现,原来印象中艰涩难懂、一本正经的佛教经典,其实也有平易近人、轻松幽默的一面。比如,我在3月2日就选抄了一段《贤愚因缘经》里“佛陀给阿难讲故事”的经文;3月6日,又节录了一段《大般涅槃经》里所讲的“盲人摸象”的寓言。有一天,我在读经时偶然发现了一段《普曜经》中描述“佛祖成道返国”盛况的经文,其中有一段箴言令我眼前一亮,当即暗自决定:当本次抄经之旅功德圆满之时,我要用这段经文来做结语。

  3月11日,即有关部门正式宣布“我国本轮疫情流行高峰已然过去”的前一天,我郑重地抄下这段充满欢悦和期许的经文,并在转发朋友圈时加上了这样一段引语——

  荆楚大地,樱花争艳;抗疫之战,曙光在前。抄经祈福,功德圆满。今日特选录《普曜经》“佛祖成道返国”一段,祝愿天下苍生:“盲者得视,聋者得听,拘躄得行,病者行愈,哑者能言,狂者得正,偻者得伸,若被毒者,毒为不行,百鸟禽兽,相和悲鸣……”

  本次抄经祈福之旅,自2月8日起始,至3月11日截止,共计抄经33天(篇)。这批经文将作为“收藏记忆”的特殊藏品,永贮我的心底。感谢诸友一个多月不离不弃的陪伴。这段抄经岁月,势必成为我日后常常回味和追忆的经历。或许,若干年后,当我回首往事时,可以聊堪自慰地说:“汶川地震时,我值过夜班;抗击非典时,我写过碑文;庚子抗疫时,我抄经祈福……”

  

 
(编辑:胡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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