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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是非谁管得 满村听说山巨源

时间:2018年07月20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汪华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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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竹林七贤当中,山涛恐怕不是出名的人物,他的“声名”,多是因了嵇康那篇掷地有声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以嵇康那样冠绝一世的人物,他所要绝交的这位,大概算不上怎样出众,甚至是有些不堪吧。这样的念头,却是厚诬古人了。
  山涛留给后世的剪影,是一种无涯无岸的深邃。王戎说,山涛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能名其器”——都知道是珍宝,但到底哪里好,却说不上来。裴楷说,见其人,“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深沉内敛,难以捉摸。这样的人物,比起总拿青白眼瞧人的阮籍,骑驴追婢的阮咸,似乎不见其可爱。徐高阮说,王戎、裴楷所言,必是五十岁开外的山涛,年轻的山涛,则必有奇气。《世说新语》里记着,“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那时候,山涛年近不惑,阮籍初登而立,嵇康犹是少年。山涛爱极了嵇康:“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不世出的人物,不世出的品藻。山涛的妻就很好奇,说涛啊,你怎会和两个后生如此投契?山涛乐了,“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只有他俩。妻越发的好奇。他日,二人来。趁他们饮宴之际,妻悄悄凿个壁孔,想瞧瞧这“唯此二生”,结果,达旦忘返。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公曰:“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徐高阮说,如此山涛,“一定也有潜蕴的奇气,深藏的抱负”。我是信的。可惜时光不能驻足,他们偏又生于魏晋。
  竹林名士的主张或有不同,立身也各有趋尚,却无一例外的,对现世抱有莫大的疏离感。看不惯,容不得,尤其是沆瀣泥滓的时政。说起来,魏晋时候的易代,多少还有些人情味。至少,亡国余孽还能安享一生,后主说“此间乐,不思蜀”,日子大概过得不错。不过,根子上是歪的。禅让是什么?神话,想象,或是文明的梦呓。三代之后,王莽玩过一次,身败名裂。曹丕将诚惶诚恐、揖让再三的禅让大礼行罢,对群臣说了句:“舜、禹之事,吾知之矣。”西晋代魏,司马孚拉着下台的小皇帝的手,痛哭流涕,说“臣死之日,固大魏之纯臣”,临终遗令,果真写着“有魏贞士河内温县司马孚”。高贵乡公死,司马昭开善后大会,陈泰不去。昭让泰的舅舅荀顗去召他,陈泰说,“世之论者,以泰方于舅,今舅不如泰也。”后来摧灭西晋的羯人石勒,说:“大丈夫行事当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能如曹孟德、司马仲达父子,欺他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喏,自己看不上,自家人看不上,大臣看不上,羯胡都看不上。偏偏这样的政权,还要搞汤武、周孔的精神建设,何以服人?
  约正始五年(244年),山涛四十岁的当口,终于肯出来做官了。在州郡掾属的位子上,山涛晃晃悠悠地转了几年,却正赶上曹爽与司马懿的政争。说起来,山涛与司马氏倒有些渊源。张春华的母亲,也出自河内山氏,叙起行辈来,司马懿算是山涛的姐夫。高平陵之变,司马懿诛曹爽,位极人臣。在这时节,阮籍都乖乖地做了懿的僚属。山涛却投传而去,“隐身不交世务”。
  山涛与司马师、司马昭年纪相仿。据说三个男孩子年少时,山家有人对司马懿说,涛将是要和师、昭一起“纲纪天下”的人物。懿开玩笑说:“卿小族,那得此快人邪?”不成想,小族不单出了快人,这快人竟还拒绝了他。所以,当懿死后,山涛终于去面见司马师,师说:“吕望欲仕邪?”——哟,姜太公终于肯出来做官了?还是宿怨未解。到了司马昭的时代,大局已定,昭也想缓颊与名士辈的关系。不成想,阮籍却以大醉六十日,让有心联姻的昭无从开口。正因如此,身在仕途的山涛,成为了司马家拉拢名士辈的绝好的依凭。
  前面提过,山涛最为不凡的,是他的识度。何况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氏的代魏,只在可预见的未来里,名士辈将何去何从?东汉清议以来,名士们的热血,正如他们的抗愤、激切一样,浸透了一茬一茬当权者的斧钺。长长的名单里,有太多骄傲的姓名与高贵的头颅。身在局中,山涛必定是想勘破此局的。至少,要救那如孤松独立的嵇康。这位性烈才隽、志趣非常的挚友,太过孤绝。早有人说,他必难免于祸。怎么办?山涛向司马昭提议,要把自己吏部郎的职位让予嵇康。
  聪颖如嵇康,自然不会不明白老友的用意。不过,嵇康拒绝了。不单是拒绝,更有那通措辞激烈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康说自己就像野惯了的禽鹿,朝廷的礼法拘束,“不堪”“不可”。又说自己一贯的主张,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为“世教所不容”。这哪里是与山涛绝交,其锋芒所向,剑指朝廷的礼法、汤武的革命、周孔的礼教,直掀司马氏的逆鳞,分明是与司马氏相决绝的檄文。前人说,“此书特以寄意,非真告绝也”。没错,“大将军闻而恶之”。愤怒的,不是山涛,而是司马昭。
  两年之后,嵇康临刑,广陵韵绝。康嘱咐他的幼子嵇绍:“巨源在,汝不孤矣。”《说文》:“孤,无父也。”——“有山涛在,你不算是没有父亲。”
  嵇康的死,是一场飓风。曾与康鼓铸锻铁的向秀,应召入洛。文帝问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昭所要的,正是名士辈的低头——低头即容忍,哪怕明知貌合神离。所以,做着官儿的阮籍纵酒、向秀混迹,昭都不问。但山涛不同。他是司马昭、司马炎父子用到极致的名士门脸儿。司马昭亲征钟会,对山涛说:“西偏吾自了之,后事深以委卿”,拨了亲兵五百,让他去镇守邺城——那儿住着曹魏的王公宗室们。司马炎称帝,贬魏帝曹奂为陈留王,护送废帝去邺城的任务,同样交给了山涛。这两件,都是易代当口上不大干净的活计。为什么是山涛?山涛绝不是为司马氏牵马坠镫的心腹之臣。但山涛的人品德行,山涛的深沉坚忍,都太足以让人放心。司马家其实倒不怕曹魏的这帮宗室或是废帝闹事,他们真正怕的是,再来一次高贵乡公那样的喋血,戏就穿帮了。司马家需要他们好好活着,好好演完禅让的大戏。曹氏的同情者,名士的领袖,深沉坚忍的个性——这份活计,没有比山涛更合适、更保险的人选了。后人无从得知山涛此际的心绪,也无从知道他怎样去面对他的旧君,我们知道的只是,这群政治的失势者,最终都得以保全。
  入晋以后的山涛,一心求退。以山涛的识度,岂会不知司马氏高官厚禄的用意。这门脸儿,不做也罢。于是,山涛与晋武帝之间开始了漫长的拉锯。一个往死里递辞呈——生病、母老、母丧、老疾,甚至弟妹的丧事都成了请辞的理由。一个往死里挽留——居丧?夺情呗。耳目聋瞑?小疾呀。发弟妹丧跑了?那叫“暂出”,派车接回来。旷职被大臣弹劾?这家伙“甚妄”。卫瓘实在看不过,罗列山涛的四大罪状,让武帝索性罢免了他。武帝说,开玩笑,你这是诋毁诽谤,加重我的“不德”。就这样,一心求退的山涛,直到七十九岁辞世前的一个月,还被任命为司徒。山涛年轻时候穷,穷到对妻说,“忍饥寒,我后当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真的有厚禄了,却通通散给亲朋。自家呢?母老,“清俭无以供养”;家中屋少,“子孙不相容”。《晋书》说是清俭,我却以为是一种表态。“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相比阮、向,山涛的过人之处,也在他的尽职。山涛举诸葛亮之孙,曾说亮“虽不达天命,要为尽心所事”。这话,搁在山涛自己,也再合适不过。司马炎给山涛的安置,是有见地的。既是惯常品藻人物的名士,又公认有“识度”——吏部尚书的不二人选。没想到,山涛不只是做得好,是好到出人意料。《晋书》里说,涛“前后选举,周遍内外,而并得其才”。不止如此,涛荐举人物的短评,言辞赅要,深中肯綮,当时人爱极了它,特意汇成一册,流行于世,叫做《山公启事》。古往至今,总有过万儿八千的组织部长,但像山涛这样的,大概独一份。
  长久的政治生活,往往会钝化人的情感,甚或将人异化。行将就木的山涛,对故人嵇康,却未能或忘。晋武帝太康元年(280年),嵇绍二十八岁,山涛七十五岁,山涛荐举嵇绍出仕。嵇绍很茫然,他不知是否要像父亲那样,辞绝征辟。或者,父亲无罪而被司马氏枉杀,他与司马氏的杀父之仇,何以忘怀?嵇绍去问山涛,山涛说:“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我也踌躇了很久,但是,你看那不朽如天地、恒常如四时,都难免于荣枯盛衰,何况是人呢,何况是人间的恩怨呢?”万古苍凉,都落在这十二个字里头。嵇绍入洛那天,万人空巷。有人兴冲冲去告诉王戎,在万人丛中见到嵇绍,“昂昂然如野鹤之在鸡群”。王戎淡淡说道,“君复未见其父耳”。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许多时候,活下去的人,更见苦楚。所以杵臼对程婴说,“君为其难,我为其易。”吴梅村临终写道:“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总是一样的心绪。多年以后,当王戎穿着公服,再从曾共欢宴的黄公酒垆经过,他说,“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山涛,我想,必也如是。
(编辑:周春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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