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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别了”,说“再见!”——陈忠实的身影

时间:2016年05月18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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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实走了,走得清醒,去得平静。他才73岁啊!

  深藏若虚的身影,接二连三地闪现在我的眼前。

  世纪初的一天,我问他:1976年,《人民文学》发表蒋子龙的《机电局长的一天》,出事了,时任文化部长于会泳点名说“《机电局长的一天》是坏小说,要批”。编辑部一方面劝蒋子龙写检讨,一方面派人找作家赶写批邓的小说。我回西安找你,因为你学柳青。《人民文学》专程约稿,你有些激动,但是让你急就一篇批“走资派还在走”的小说,你默然,面有难色,埋头吸烟,半天挤出来一句话:“咱编不出来么!”百般推托,不肯就范。最后,我被你说服。你当时既不损害友情又表示实难从命的痛苦情状,让我三十多年来不能忘却。

  忠实说:这事我记得,记得。当时,我也被圈在西影厂受罪,正为“编”一部电影剧本发愁呢!

  我心想:当时要是逼着他把“走资派还在走”的小说写出来,作者岂不背上个历史包袱?

  我离开西安不久,倒霉的事发生了,陈忠实应《人民文学》编辑部急电之邀,在学习班上写了小说《无畏》,受到赞扬,很快,“四人帮”被粉碎,这篇作品犯了错误,被撤去公社党委副书记的职务。此事反倒成为陈忠实后来弃政从文的一个拐点。钢铁就是这样渐渐炼成的。

  1979年,我住院手术的第三天,《文艺报》送来一堆新到的刊物,其中有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和陈忠实的《信任》,我说不出的激动。正好一篇文章的清样到了,我仄卧在枕边写了“校后又及”,说《乔厂长上任记》里“四化”人物写得新鲜、及时,何等周折又何等有气量!《信任》仍然带着关中芬芳的泥土气息,观察生活深入,同时满怀善意,一新人的耳目。《乔厂长上任记》不幸在梁斌的支持下遭遇十多个版面的批判,《信任》却在张光年等的推崇下,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20年后,有研究家认为《信任》最后对“仇人”的处理简单而幼稚。其实,颇有新意。奉命紧跟的结果,迫害者与受害者结仇,不料,从报复流血到下跪忏悔再到人性复归,对灭绝人性的反思进而对报复者的宽恕,让所有受“左祸”毒害者之间对恢复信任抱有期待,残酷斗争下去,冤冤相报何时了?

  1981年10月,我受《文艺报》之命又回西安,同陕西作家促膝谈心,话题是农村题材创作之迫切。近年来,文学题材新突破的同时,农村题材被忽略了,岂知中国革命是农民革命,农民是衣食父母,是农民穿上军装上前线打仗。不能忘记农民,尤其不能忘记改革开放时期的农民问题。忠实,你一贯重视农民题材,有何高见?

  忠实说:八亿农民支撑着我们国家,农村实行新政策后,农民有信心了,感情复杂了,相互之间的关系淡薄了,对集体不大关心了。作品要是只写今天的承包责任制,写明天有钱花,把农村干部个个写成南霸天,那太肤浅了。我坚信深入生活是可靠的,我固执地在纷乱的现实中拨弄自己要寻找的东西。生活不仅可以丰富我们的生活素材,也可以纠正我们的偏见,这一点,我从不动摇,深入生活,点面结合,写起来才有根底,不会走大样。

  1993年7月,《白鹿原》《废都》《最后一个匈奴》等五部小说进京,我在讨论会上发言,题目是《〈白鹿原〉的征服》。

  我说,《创业史》是“史”与“诗”相交的历史画卷,诗魂在精神,即发扬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不惜冒犯“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宁犯天条,不犯众怒!要是说有的作品(包括《创业史》在内)有时是两个头脑在思考、在打架的话,那么,《白鹿原》经历了“文革”之后,用自己一个头脑思考、检验真理。作品的最后,他把既是“土匪胚子”又是“最好的弟子”黑娃的头砍下,血淋淋地置于新中国的面前,何等残暴,何等沉重,石破天惊!

  不久,有消息传来,说大家尊敬的评家朱寨《人民日报》上热议《白鹿原》的文章,上层发话说《白鹿原》比《废都》还坏,撤版不用了。我很不以为然。

  我私下对忠实说:《白鹿原》的突破,体现在历史的深度上——通过隐秘的心灵史质疑万能的“斗争哲学”,具有举重若轻的智慧和诸多层次的实证,成就石雕式的现实主义。

  忠实说:写《白鹿原》时,我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次会上,李星绕到我的身后耳语:“今早听广播,《平凡的世界》评上茅盾文学奖!”接着说:“你年底要把那事不弄成,你干脆从这楼窗户跳下去!”回家后我给老婆说:“快擀面,晾干,我背上回老家去,这事弄不成,咱养鸡去。”

  卧薪尝胆,悠然见南山,三年四年、五年六年。

  “收到人文社高贤君喜出望外的来信以后,我泪流满面,爬到沙发上半天没起来,老婆慌了:‘出啥事了,出啥事了?’我说:‘咱不养鸡了!’”

  但是,评“茅奖”时障碍重重,评委会的意见绝然对立。多亏陈涌,他最后拿出正式意见,说“《白鹿原》深刻地反映了新中国成立前中国现实的真实”,“作品在政治上基本上没有问题;作品在性描写上基本上没有问题”。两个“基本”,必须修改才能参评。改了,评上了。这一届评奖被延迟两年。

  问他:“改了哪些?”

  他笑了:“删去田小娥每一次把黑娃拉上炕的动作,还有鹿子麟第二次和田性过程的部分,关于国共两党‘翻鏊子’也删掉一些,总共约两三千字。”

  又一次乡党聚首,白描和白烨说:像陕西媳妇揉面一样,揉啊揉,揉得不能再筋道了才算完;《白鹿原》会成为世界名著!何启治转述范曾对《白鹿原》的赞誉:“一代奇书也。方之欧西,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海外有学者说,《白鹿原》比之获得诺奖的小说并不逊色。

  最后,热点集中在白烨提出的问题上:尽管周明说忠实低调,但《白鹿原》独步文坛,为什么不可以问鼎“诺贝尔”呢?

  一年3月,陈忠实来京办事,同乡党谈天。当我津津乐道家乡的“浇汤烙面”挡不住的诱惑、让你哈剌子直流时,忠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急忙插话说:“你们礼泉的浇汤烙面真好,我家个个爱吃。真的好吃!”席尽人散,忠实拉着我的手再三保证说:“老阎,我记着呢,过年一定给你送一箱子烙面来,一定!”过不久,忠实来京参加作协主席团会议,下飞机直奔方庄小区,破门而入,怀抱一大箱子烙面送家来了,放下烙面,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来不及过过烟瘾,便赶往中国作协报到去了。

  平地一声雷,你走了!

  忠实,你走了,走得清醒,去得平静。别了,还会再见。

  看,这个西北高原“愣娃”硬汉子,风餐露宿,啃着“死面饼饼”“锅盔”,吼着秦腔,慷慨激越,热耳酸心,一路呼啸而来。

  我不说“别了”,说“再见!”只要《白鹿原》在,你就活着!(阎纲)

(编辑:李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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