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书法之“创新”
    2011年11月01日      作者:陈振濂      来源:

  继承创新,是中国传统艺术面对当代的一个老话题了。不独书法,京剧、中国画、文学特别是古典文学,篆刻、音乐、舞蹈、民间美术……人人都在讨论继承创新的问题——“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曾经成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文艺评论界广泛接受的一句口号。但讨论或曰争议并没有因为这个口号的出现而消声匿迹,相反在九十年代,特别是在新世纪以来,争议反而越来越激烈。

  平心而论,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是一句四平八稳,人人皆能认同的口号。但也正因为人人皆能认同,于是它必然无法摆脱平庸与含糊。本来,在传统的基础上就是一句空话:我们的任何行为举止、思想观念,能不能不在传统的基础之上?即使是最疯狂的前卫艺术家,号称决绝地推倒一切传统与古典,但只要他吃的是五谷杂粮,衣食住行离不开这个时代,那他就不可能摆脱这个传统的基础。他的行为方式必然烙上这个时代的烙印,即使是想破坏的目标设定、手段运用,必然也脱不开这个时代(包含传统)作为前提已先期给定的限制。苏东坡不会去考虑碑学,吴昌硕不会去想基因食品,即便是康有为这等大言破坏书法革命家,连同时代出土的甲骨文也擦肩而过;即可知这个传统的基础是与生俱来、甩都甩不掉的。既如是,有什么必要如此去反复强调大声疾呼?

  至于创新则更是每个时代必有的要素。无论是哪一个时代,王羲之相对于张芝、颜真卿相对于欧阳询、苏轼相对于蔡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书风,这当然就是创新。一部书法史就是创新史。没有各个时代的创新,历史也不复存在,如是则创新由它去,何须大惊小怪?

  如此看来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不是一句废话,至少也是一句空话。因为作为一个口号,它说了等于没有说,我们在此中找不到一些有价值的新的信息量,那么,为什么又有数以千万计的书法界(或其他艺术门类)中人对之反复论辩、乐此不疲呢?我们发现:在这个极其含糊、空泛的口号中,各色人等可以自由地填进去自己所需要的内容,以自己的理解角度来诠释传统创新,从而为自己的某一目的服务。而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也正因为其空泛与含糊,缺少清晰的概念界定,于是它成了一个空框,可以接纳来自任何不同的、甚至是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艺术观点,共处一室相安无事。而这样的人皆可夫的摇摆与八面玲珑,又使得它越来越成为陈腐与贫乏的代名词。

  我们需要重新加以认定的是:传统是什么?创新又是什么?基础的定位在哪里?不把这些问题搞清楚,这还是一句永远正确的废话。而要给予它一个确切的定位,就需要运用书法史学、特别是书法美学的理论成果。

  传统不等同于古典。如果说古典是静态的、具体的,欧虞褚薛、苏黄米蔡……,是以完成式的作品与作家来作为标志的话,那么传统却是一个动态的、相对抽象的存在。欧阳询或颜真卿本身并不是传统,他们是构成传统的一个个要素。传统,应该是指众多书法艺术一脉相承的命脉。它包含着顺应时代的各个时代的代表作与代表人物,也包含着在总的历史演进几千年中,每个时代书法的变迁、创造与衔接关系——这些都有可能完全不是具体的而是十分抽象的。既如此,则把传统当作几个固定的书法风格、几种固定的笔法教条、或几项书写时的应用规则,以为它就是传统而不能被逾越,只要不符合它即必定是离经叛道十恶不赦,这实在是太小觑传统的覆盖力与幅射力,是自己的思维出了问题。倘还以此责人,更是既自误抑且误人。

  创新并不意味着一定要盘古开天地”——相对于个人的有限能力而言,后一时代对前一时代书法风格的扬弃,就是创新。只要时代变了,客观环境与文化氛围变了,人的思维就不得不变,于是人所创造的书法也必然会变。就这一角度而言:是正常的,不变才是不正常的。当然,一谈创新我们就会想到如徐渭、如傅山、如吴昌硕等人的范例,以为创新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举动,不闹个天翻地覆誓不罢休。其实创新有各种类型。有时代之,风云际会,改变一代风气,塑造万世楷模,如王羲之是也。有群体之,共同的趣味与共同的文化背景,形成相近似的新风尚,如宋代文人书法是也。有个人之,书法家个体极具才气,发而为书,独立特行,树立一种历史典范,如颜真卿之相对于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者是也。又有个人的某一阶段之,从刻意求工到自出新意,形成一个阶段的基本风貌,如米芾从集古字自成一家者是也。凡此种种,大到改写历史,小到个人某几年的心得,岂可一律对待?

  再进而论之,创新不限于书写的作品。有创作之创,如历来的书法大师与名家,提供好的作品。也可以有理论之创,如孙过庭《书谱》、张怀瓘《书断》相对于唐前书法理论的体系化之创。当然也可以有教育之创,如唐代国子监、新文馆、以书取仕相对于以前的书法私相传授。甚至还可以有印刷出版之创,如宋代《淳化阁帖》的刻帖搨拓相对于墨迹只能有一不能得二;或清末印刷制版之术兴盛、以石印、珂罗版印刷来传播书画真迹之类。直至今日,如陆维钊、沙孟海的创造大学高等书法教育,如书法学学科建设,都是古代人未可梦见的创新,它们的意义,又岂是一种新书风、一件好作品的影响所能望其项背?

  我们常常会有意无意地误解创新,以为只有惊天动地、改写历史的才是创新。把一个历史才有资格承担的重负,硬压在某些个人的身上,于是除了造成一些狂妄自大的大师自诩创造历史之外,其实什么也没有。我们又常常会过于琐细地理解创新,以为书法家个人只为每天努力写字,与人不同,即是自己的创新。此外,我们又常常会较偏狭解释创新,以为只有书法作家与作品才是,却忘了理论、教育等各个领域都有创新”——甚至理论的创新比作品更重要:作品的书写是处于实际操作层面,它需要思想的牵引。而思想的表现形态,即是理论。特别是创造创新,必然是先落实到思想(理论),再落脚到实践(创作)。没有思想,创作实践就会迷失方向,要么人云亦云,丧失了即独创的能力;要么是不知所指,迷乱了即指向未来的目标。

  于是,创新一词可作一个复合性解释:首先是,独一无二,人无我有,这是同时代条件下的。要做到它不容易,几十万几百万人在热衷痴迷于书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要人无我有,谈何容易?而对照前贤,塑造一个前所未有的书法新时代,这是在历史条件下的。从甲骨金文到二王再到吴昌硕,古人有的我接受,但唯古人没有的我能有,这就是。人无我有,是相对于同时代的众醉中的独醒,它是横向的。而相对于历史的古所无而我所有,则是一种纵向的。能达到这样高度的,才是最成功的,但如果在这纵向与横向之中占据一个坐标,不求双赢,只要完成一个单项或甚至是一个单项中的子项目,也已是了不起的大才情,古往今来,这样的绝顶人物已是寥寥无几,证明了之难,也反过来证明了创新的不宜随便奢谈。没有本钱,奢谈创新,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再来看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它是相对于而言的。之不同于的最大区别,是与它取代的应该是同质的。比如,大家都是书法,然后才可以来论孰新孰旧。倘若不是书法,则大可不必再来计较。目下的许多书法界的现象,号为创新,实则创异,把书法的必要前提书写彻底抛弃,却把与书法不相干的各种动机与行为拉进来喧宾夺主,或是写汉字只画空白,或是不书写而喷涂揉抹,各种手段用尽,只是不见真实的文字书写过程。论其是非书法或书法之异,自然不错;但正因其与书法太不相干,故尔它既非也无所谓,若硬指它为书法之新,恐怕是无人能认同的。

  不书写汉字,空间结构没有了,丰富的笔法动作没有了,(古典)已不存,也无从谈起。而若再并书写行为也取消,于是书法的基础也没有了,创新更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期待。用闻一多先生的名言带着镣铐跳舞来作比喻,变异是把镣铐摘掉,跳不跳舞也无所谓;而创新则是先规定必须跳舞,其次必须有镣铐。后者规定了它必须是书法,前者促使它的必须能起来。在我们看来,变异十分容易,而创新却极难。因为它必须受的同质的限定,这种限定使它的不可能花样百出,而不得不从深度开掘入手。用我们前一段经常在使用的一句话说:必须是书法,必须又是从未见过的书法!

  只有变异才会不需要传统古典;没有创新而能摆脱得了古典传统的。因此,在传统的基础上创新本来就是一句人人皆知的废话。但要能认识到这是一句废话,却并不是太容易,因为它需要我们拥有一把锋利的思辩手术刀

  由创新”“传统问题而论及当代书法的走向,我们发现,只要是态度认真严肃而不是投机取巧沽名钓誉者,在对待当代书法方面,都是先有整套自己的解读方式,然后才会有自己的创作(理论或教育)主张的出台。

  纵向地看,从八十年代初的沈尹默书风,到河南的连绵大草王铎风,再到小草、到手札尺牍风、再到西域残纸风……书风转变可谓频繁,隔几年一变,但对于古典的解读,却是取同质异形的方式来进行的。这即是书风变化(创新)是在技巧与个人风格的层面上进行,而不触及更深层次的书写行为方式的问题。它当然是创新,但应该说它不属于改朝换代的革命而只是在风格变幻中实现改良改良并不一定劣于革命,特别在艺术上讨论是如此。书风的改良,为经历了几十年书法空白的当代中国书法找到了一个最佳衔接点,使一大批在文化隔阻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有机会去重温古典、深入学习古典,去承接浩瀚的古代书法之梦。它至少在大背景下决定了书法发展轨迹;目标设定,是创新而不是变异,追求创造的同时坚守住书法的同质阵地。这使得它在创新方面起到了一种无可替代的积累作用,它为未来提供了一条重要的起跑线,一个跳板。随着今后书法艺术出现新的时代,飞跃的机遇的到来,我们会更深切地感受到这20年来书法在承接古典中积累自身的巨大历史意义之所在。

  横向地看,则在这20年间,书法的前行遇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挑战。首先,是日本、韩国、欧美的参照。日本的汉字派、假名派、少字派,近代诗文派、前卫派;韩国的汉字派、韩文派、现代书艺诸派;乃至法国的书法画、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作为世界书法大家庭或书法边缘形态、伸延形态,都对中国的当代书法施加了有效的刺激与影响。其实,是书法所处的大艺术背景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绘画中的古典与前卫的激烈冲突,绘画与非绘画的冲突,音乐、戏剧、舞蹈中的中国与西方,古典与前卫,甚至古典中的中国古典与西方古典……无一不在困挠、诱惑、冲击着我们既有的观念思想。这些困扰、诱惑、冲击,当然也在书法中或多或少地显现出来。书法世界、传统历史、艺术背景这三大要素的交互作用,使书法处于一个焦虑、迷茫、探求的氛围之中,恐怕古代的书法家从未有过今天书法家所面对的如此全方位的挑战。通常看来,这似乎是当代书法家的不幸;但它或许又是一种难得的幸运:挑战与机遇并存,在大压力大挑战中胜出的当代书法家,或许能够抓住机遇,创造出亘古未有的奇迹,倘如此,谁说它不是一种幸运

  于是,书法家们开始了自己的时代诠释:古典派采取的态度,是顺势延伸;学院派采取的态度,是追加主题;现代派采取的态度,则是破坏变异。这当然只是一个过于简略的概括。比如三个流派之间,互相有不少人员交叉或作品交叉;又比如同一个流派中,也有处于核心与置身边缘的不同取向,就这样,同中有异与异中有同,构成了当代书法丰富多元的创作格局。在创作之外,又有理论上的内容之分:史学研究与美学研究;有方法之分:考据派与思辨派;有层面之分:技法微观与学科建设宏观;还有功能之分:前瞻性的引导与后续性的整理说明……所有这些不同的对象内容方法立场,在从八十年代到世纪之交,都有过相当热烈的论辩与讨论。讨论不一定要争出个输赢高低,但讨论磨炼了思想、澄清了认识,对当代书法的思想启蒙,是绝对必要的。我以为,与几千年书法史截然不同的当代书法,其中一个重要特征,即是不同学术思想观点之间的自由交锋,没有这一点,当代就不成其为当代。

  走向教育是当代书法足以区别于古代的又一重大标志。从清末废科举办学堂开始,中国的新式教育一直引导着大众的理念与价值观。它的原型本来是西方的,但它在中国的这百年历史,又使它充分地中国化。在美术、音乐、戏剧、舞蹈都对新式教育趋之若鹜并卓有积累之时,书法是一个孤独的向隅者。直到六十年代前,书法中的教育模式,还是私塾式的师徒授受,但从六十年代开始,书法第一次进入了大学本科又进而在七十年代末进入研究生教育,学科化的教学规范,使书法获得了一个脱胎换骨、天翻地覆的机遇。几乎所有的观念、立场、方法,在现代教育的机制下都面临着重新调整与改造的要求。书法家的知识结构问题、书法的学科建设问题、书法评判的量化标准问题……使我们第一次在一种科学形态下重新观照与审视自身。保留精粹、去除糟粕,以当代科学精神重塑书法金身,成为当代书法启蒙运动中最主要的内容与目标。并且,正是在这种强调书法的科学含量、以使它作为艺术科学、与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并驾齐驱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理论与创作的重要支撑作用——没有理论,教育就无法实施;思想理念的缺失,必然会导致书法教育的贫乏与虚弱。而没有创作,教育就丧失了目标,书法是什么?书法应该是怎么样的?这些如果含糊不清,我们怎么来展开教育?我之所以特别重视书法教育在当代的作用,是因为我以为教育是一个极为有效的载体。它能承载创作与理论的所有内容;并且它在承载之外,还能主动引导创作实践与理论研究的不断深化,能在功利社会之外提供一个较为纯粹的实验室,使许多极好的思想创新在被推向社会之前,先在教学中不断取得验证。换言之,当代的书法教育除了教书育人这个通常的功能之外,应该还是一个创新孵化器。正是它,为书法的未来走向提供各种实验数据,从而保证书法的发展拥有确切的学术保障与稳定的实验环境。基于此,则当代书法教育对于当代书法发展而言,其作用岂可小觑哉?

  书法的发展充满了未知的艰险,但唯其如此,它才显得魅力无穷。如果我们不费思量即已轻易知道它今后必须如何如何,那它就太没有吸引力了。因为未知,于是就有各种各样的探险,也正因为未知,我们就必须以已知为出发点。以抛弃已知为前提去探求未知,则未知永远也不可能被我们寻找到。我们对于探寻未知并没有太大的分岐,只要不是思想上的懒汉与侏儒,没有人不想去探寻未知。但在如何对待已知的态度上,却会产生极大的不同。对已知因循守旧,不敢越雷池一步,是一种态度;而抛弃已知,认定它是走向未来的绊脚石,这也是一种态度。最积极的态度,应该是尊重已知,但不把它当目标而是把它当起跳板,去寻找更新的时代目标;在此中,已知(它代表古典传统)不但不是绊脚石,相反它是帮助我们达到彼岸的一个好帮手、一个必须的前提、一个不可或缺的出发点。

  当然,在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映照下,我们更应该强调问题的另一个侧面:已知代表了过去但不代表未来。它是帮手,但不是主导;它是前提,是一个出发点,但肯定不是终极目标。它是必须的,但不应该把它置于一个唯我独尊、控制过去与未来的霸权地位,倘若那样,那才是当代书法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