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中国文联领导委托,我和水天中策划一个不大不小的展览,去智利首都圣地亚哥展出。智利国家美术馆为中国展览提供两个展厅加一个小的圆厅,面积不太大,但位置和布局很不错。在这样一个古典建筑内展出当代艺术作品,必然要考虑到文化气氛和审美环境的特殊要求,这对我来讲是个挑战。
智利国家美术馆是圣地亚哥的著名建筑,出自巴黎铁塔的设计者古斯塔夫·埃菲尔之手。这座建筑经受住了今年地震的考验,在我们听到地震消息而为展览能否如期举行担心的时候,智利方面传来信息——智利国家美术馆建筑安然无恙,中国当代艺术展得以按计划运作;但是此展原来的联络人却在地震海啸后失踪。在等待了一段时间后,智利国家美术馆又委派了塞西利亚负责帮助我们联络和继续筹备展览。
南美洲的地理位置和文化、风俗对我来说,遥远得像是一个飘过耳朵和心灵的传说,我只能从墨西哥的壁画和略有印象的南美歌舞来推测智利人民的喜好与情致。如何能使智利当地人喜欢和理解中国艺术,这确实要动点脑筋。然而智利国家美术馆馆长和中国文联领导都要求展览能连接中国的传统和现代,并反映当代中国艺术的发展,这是又一个挑战。要在一个不太大的场馆里安排这么一条中国艺术线脉,就要求作品的选择要既精炼而具代表性,又要有较广泛的包容性。在一个规模有限的展览中兼顾这些,这不是容易达到的目标。
在国外举办中国艺术展,与在国内不同,“中国特色”是非考虑不可的,否则展览没有必要;但展览讲求新鲜吸引人,要让观众欣赏或得到心智启发和深入一步的思考,否则展览等于白做。而最让人难办的是对方对展览的期待,清楚也模糊。清楚的是这一定是一个中国展览,要让人看了明白、畅晓;模糊的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中国展览,因为当地人对中国的印象就如中国人对智利的印象一样遥远和缥缈,他们是从中餐馆、中国筷子、红灯笼、狮子舞里知道中国的。当地无论平面还是立体媒体都较少有中国信息,借此推想,要让他们了解中国文化和中国艺术的发展脉络,大概如我们了解南美洲的文化发展和艺术源流一样困难。
从这一客观条件出发,我们大致将参展艺术品分为3类:体现传统审美理想的作品、现代艺术的反思和形式拓展的作品、表现当代艺术观念和综合性的作品。从对文化传统的思考到对现实中人们生存处境的关切,有中国人形象的写实和诗意文化的表现性绘画,也有反讽和寓意的影像、装置、摄影和雕塑,还有强调显示文化心理积淀的成分,尤其注意中国当代艺术中表现个人精神状态和心理的内容……
展览开幕后,得到当地各方面的正面评价,媒体、观众、智利国家美术馆工作人员和志愿者都认为,这是一个丰富和有趣的展览,看到了中国艺术和智利艺术之间的巨大差异,看到了中国文化真实和丰富的一面,同时也看到了艺术和人性是相通的,在全球化和本土化、传统和现代之间,两国人民确有相通之处。正像展览标题所示:穿越,不仅是地理位置的穿越,从西太平洋到东太平洋,从北京到圣地亚哥——地球上相隔最远的首都;也不仅是季节的穿越:北京是盛夏而智利是冬天,虽然智利的冬天不像北京那样寒冷;更是文化和心理上的穿越。当然,穿越是双向的,也有很多中间的模糊地带,进进出出,前前后后,忽而这边,忽而那边,不静止,不凝固,充满活力和吸收精神,这才是“穿越”所具备的过程特性吧,这个展览的主题就是要表明中国当前的变化特性……
在应智利国家美术馆要求,为他们培训志愿者的时候,发现走过徐冰作品前的观众不太注意此件作品有何特殊,我想他们一定认为这是一件很古雅的中国书法作品,而不是具有解构观念的当代艺术。我向他们说道:“你们是否认为这是中国书法?一定认为中国人都能看懂作者所书写的内容吧。但恰好不是这样,上面的字我们无法辨认,它们只是看上去像中国文字,有方块结构和书写笔法而已,文字笔划和含义全然不合中文规则,其中有不少英文字母的组合呢!”他们这才瞪大眼睛好奇地观看,但还是无法真正明白这件作品的意义。我再一次感觉到语境不同解读艺术作品就存在隔阂,地域性和民族性是无法回避的问题,但艺术也在不同文化交流中获得新的生长点,只是看如何才能让世界上更多的人欣赏中国艺术,或者说怎样才能让中国艺术打动他们,引起他们的共鸣。
在参观世界一些博物馆和美术馆时,引起我更多注意的是艺术家如何表现他们本民族人物的形象,以及和人的心理有关的环境、日常生活的关系,因为这将表达出关于这个民族对于时间、空间、生与死以及爱恋与恐惧等不同感情的状态和思考。尽管我自己也是画家,在美术馆又从事美术史和理论工作,一般来讲有较多的对具体对象的研究和兴趣,但我还是不能摆脱对形象的偏爱,而且时常被不同时代艺术家在塑造形象时所注入的感情和精神所感动。我常想,中国人在表现山水时所有的种种感觉和意念,成就了中国山水画特殊的审美意境。但中国艺术家在人物表现方面,很难有山水画那样丰富、深厚的意味。在近百年绘画历史的长河中,能打动人的人物形象简直凤毛麟角。于是,我们设想展览中应该有中国人的形象,这些作品应该具备中国人的审美理想及中国文化丰富和具有心理学的意味,而不是简单的社会分类意义上的概念符号。为此,我们挑选了何家英的《米脂的婆姨》和徐唯辛的《矿工》(系列肖像之一),作为人物画类型的两极,一个是近乎理想的人物形象,一个是现实生存状态的人物形象。但这两位画家在艺术观念上有共同性,即在他们心目中,都有对自己民族形象解释的心理准备,而且都长期从事人物画,尤其是关于人物心理上的描写都有独自的特点。他们的作品具有很难说清楚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但同时是可以和观众交流的,通过画中人的姿态和表情,使一个不完全了解中国国情的观众,也能判断艺术家给予人物什么样的感情的结论……从智利观众对这两件作品的关注程度,以及他们不断表达出来的喜爱和感动之情,我认为在关于中国人的形象的介绍方面,我们实现了原先计划的目的。
当然,观众和智利国家美术馆的工作人员还有我们结交的一些新朋友、女艺术家兴奋地告诉我,他们喜欢这个新颖的展览,觉得和想象中的中国艺术有很大距离。就像吹来的清风,带给他们关于中国当代社会、文化和艺术的真正的信息,也给他们带来思考和启发,比如对全球化和地域文化的关系、传统和现代化的矛盾等问题的描述和解答。
好在水天中还精心准备了一个学术讲座,将百年中国绘画发展历程作了准确和精炼的概括。我们原先一直担心,有没有可能让智利观众听懂我们用中文讲中国绘画历史进程。幸好中国驻智利大使馆请来高水准的西班牙语翻译,她富有激情的解释和渲染,使在场听众深受感染,不断呼应。这位翻译曾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西班牙语播音员,语言规范而又很懂得如何抓住听众,她的译述和我们策划的展览真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