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戏剧创作者,我一直致力于在小剧场戏曲领域耕耘,十数年间,竟也积累了一些作品,并不断轮番演出。回想创作经历,甘苦不同,也说不上形成了怎样的观念和风格,不过,撷取我导演的几个作品梳理总结一下心得体会,或许对于丰富当代舞台艺术创作的案例有些许积极的贡献。
中国戏曲在美学上来讲是一种既传统又极其现代的舞台艺术,它的美学和智慧值得我们不断体会和探求,在经典传统戏曲的舞台呈现背后,能读解出历史、民族、文学、艺术、人情等等所有隐藏在作品深处的信息,戏曲艺术因此显得更加丰富而迷人了。
作为当代剧场艺术的戏剧,它的精神本质是诗性的,关注的是人的本质这一永恒命题。因此,我希望我的作品是用戏曲或者说是戏曲美学来表现富有思想的命题,表达诗性的精神。
我的追求可以在小剧场戏曲的创作上得以不断实践,因为小剧场戏曲可以更自由、灵活,可以更加个性化、多元化。这个概念来自于话剧,是一个有特定内涵的名词,相对于传统和经典,它更具反叛性、实验性、颠覆性和鲜明的个性。它没有固定的一种模式、一种范式,是多元的、包容性非常强的、和观众之间有更为密切联系的一种戏剧形式。既然是小剧场戏曲,就还要有戏曲的特质,需要“歌舞演故事”,运用戏曲独有的舞台语汇来表现。
我个人对小剧场戏曲的追求,除了表达当下的思考,还希望作品是富有情趣的。情趣,实际上是中国传统文化共有的一个特质。情是情感,趣是趣味、机趣。只有感情饱满、真挚,才能和观众建立起一种内在的关联,从而触动观众的内心;而趣味机趣,也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审美范畴,世事人情皆有趣,把握好这一点可以使作品更灵动。我希望在表达浓郁而饱满的情感,同时充满趣味,充满机变,动人,好看。
我的第一部作品是小剧场京剧《浮生六记》。它原是沈复的自传体散文,散淡而随性。从传统意义上来讲,它的戏剧性不够强烈,改编成戏,大家可能会觉得比较温、比较平淡。但是我当时选择这个题材,恰恰就是因为喜欢沈复随笔中所散发出来的自然的、充满情趣和意趣同时又满含深情的味道。
编剧周广伟找到了一个套层结构,用两个丑角策划的一个事件来贯串起沈复和芸娘最为精彩的人生片段,结构、情节和唱词都显出带有赤子之心的天真烂漫的意味,而且还富于游戏感。我在舞台呈现上就是要把这种游戏感充分表现出来。游戏感和仪式感实际上都是戏剧先天具有的特质,我就想在这个戏里面把游戏感给放大。比如说“以一当十,以虚代实”,还有时空的灵动变化,实际上都有很强的游戏感。这种游戏感表现在舞台上,就是一种很高的美学趣味。所以在这个戏里,我们就更多地张扬这种游戏感。
具体来说,剧中王二、喜儿的角色转换,可以通过某个固定的空间,也可以通过某个固定的音乐旋律,我们以这种方式把游戏感充分做足,把它变成一种仪式感。这种游戏感不能是一种漫无目的的自由,它应该是有原则的。除了形式上的追求,这个戏要表达的是日常生活的诗意,烟火夫妻一粥一饭之间的深情。回归游戏思维的《浮生六记》带有喜剧风格,同时又是感伤的,是古典爱情的一种现代表达。
小剧场京剧《季子挂剑》是为杨派青年领军演员杨少彭量身打造的。既然是量身打造,就希望把醇厚优美的杨派唱腔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所以这里面安排了特别过瘾的杨派唱腔。虽然恪守传统,但是演员和我一样都有强烈的创作和探索欲望。杨少彭饰演的季子在戏里有一段咏叹自己宝剑的唱腔,这段唱最后就设计成只用古筝伴奏的琴歌,杨少彭边唱边舞剑,体现出一种古朴悠远的意境,同时也并不脱离戏曲的气质。这个戏在角色设置上作了一个大胆的尝试,其中只有三个男性角色。我们知道有句行话叫“一窝旦,吃饱饭”,就是说戏里要有女性角色,因为这样的角色是受欢迎的,是观众喜爱的。但是这个戏里就只有老生、花脸和丑三个男性角色,三个男人一台戏。这个戏要表达的是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感情——懂得。季子和徐国国君因一把剑而相知,因相知而信守约定,这么朴素而美好的情感,现今已是十分难得。
小剧场京剧《十二楼》,想探讨的实际上是中西方文化最早的碰撞和中西方文化的比较。落魄的意大利贡使窦玛利向秀才瞿佶兜售千里镜,他教秀才用千里镜仰望星空,秀才却用它窥得城中佳人,并托窦玛利为媒,几经波折,终成眷属。窦玛利最后也功成还乡。
丑角扮演的西方贡使与生角扮演的中国秀才因为一个“望远镜”而相互影响,相互观望,相互碰撞。他们充满喜感充满情趣的交往,其实引发的是对东西方文化生活的观照和深层思考。这是一个充满人文情怀的新创京剧剧目,最终呈现在舞台上的不仅是生动有趣的故事和别致新颖的样式,而且还承载着更多对历史和文化的思考。
小剧场京剧《思·凡》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创作。《下山》《小上坟》《活捉》是京剧丑行和花旦极有代表性的三出传统戏,彼此独立,但实际都是对世态人情的极致描摹,所以它们之间便有了隐隐的内在联系。《下山》是对生活的向往,是“生活在别处”的隐喻;《小上坟》是用喜剧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年华老去的故事;《活捉》是关于生死的事,张文远的命即便不是真的被阎惜娇拿走,即便他活着,也被至浓至烈的痴情埋葬了,爱和恨都是不能回头的。生―老―死,在情节上没有关联的三出戏因为这样的生命质感而成为一台戏,故事静静地流淌出来,竟有米兰·昆德拉的意味,“人生不过是去往何方与来自何处的事情”,“生活在别处”,其中不自禁地呈示着无尽悲悯的人生况味。
丑角实际上是一个蛮有意思的行当,有超强的模仿力,表演既可程式化也可生活化,可塑性非常强,很有表现力。更为重要的是丑角在戏剧里除了角色本身要起的作用之外,总是会有疏离感,形成陌生化的效果,比如说他可以随时跳出来评点、议论、开玩笑,这种疏离感和陌生化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戏剧效果。丑角其实是一种态度,忘我、调侃、真实,爱、死、喜、悲,无所不能,我是众人,众人是我。
小剧场京剧《一蓑烟雨》是我自己编剧和导演的一部戏。很多人喜爱苏东坡,我也喜爱。起念创作一部苏东坡的戏,就是因为喜爱。我想他在《记承天寺夜游》中说的“月色入户,欣然起行”,正是这种冲动的感觉。
苏轼是在黄州之后才变成苏东坡的,这不单单是名号上的变化,而是一个令人惊奇的腾跃。“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生活可谓悲苦,但他在人生态度和艺术表达上有了一个新的境界,可以说黄州时期是他文学艺术的黄金时期。他写下了《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等等名篇,还留下了《寒食帖》这样经典的书法作品,从容与苦恼、柔软与坚强、沉重与逍遥、庄严与嬉笑、刹那与永恒,都自然地流淌在他的作品里。
彼时,人到中年,他的人生第一次跌入深深的谷底。他究竟是怎样面对生活的困顿和内心的困境,而超越了自我呢?这是我所好奇的,也是我所关注的,因为这是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的人生难题。这个探索过程也是想象和创作的过程,慢慢就呈现出了京剧的《一蓑烟雨》。
苏东坡黄州生活的轨迹大致是这样的:初到黄州,他不愿见人。平常人不都这样吗,倒霉不得意时都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开垦了一块荒地用来耕种后,困顿的生活稍得安定。他的“乐天派”生活热情被重新激发出来,在嬉闹的日常中首先获得了生活的乐趣,同时也在其中寻找心灵的方向。人生没有退路,只有往前走。怎么往前走?《定风波》词里写透了:一蓑烟雨任平生。
顺着轨迹,我找到了这样的心理脉络:藏、嬉、行,并把它作为三场戏的题目。
三场戏是我遥想的三个夜晚。这三个夜晚,苏东坡有酒,有诗,有朋友,还有不期而遇的自己。
除了在生活层面描写苏东坡,我还设置了“少年之身”和“身后之身”这样两个人物,这两个人物不但可以外化一个人的自我审视、自我对话、自我接受,而且虽然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可他们以独立的人物形象面对面时,还是会有意想不到的微妙关系和戏剧效果。尤其是在第三场戏中,苏东坡就要告别黄州,身后之身飘然而至,告诉他日后所有的劫难,苏东坡仰天长笑;这时少年之身也来了,于是三人之间有嘲弄、有玩笑、有说得清、有猜不透,最后相携走向远方。我想这种形式既是苏东坡的,也是所有人的,人都有丰富而矛盾的自我,人生况味之复杂,尽在自我的矛盾与调和之中。
演出后,有观众谈观感:“说起来是一代文豪跌宕的政治生涯,但其实哪个中年人不面对这样的落寞呢?行至中年,满身霜尘,还有多大的勇气继续坚持年轻时的锋芒呢?当中年的东坡将要离开黄州,年轻的‘我’说,‘我来送你’;年迈的‘我’说,‘我来迎你’;中年的‘我’大笑,‘好,好,我来送我,我来迎我’。那一刻,我几乎要掉下泪来。”
小剧场北京曲剧《我这一辈子》是我导演的第一部北京曲剧作品。
北京曲剧是北京的地方剧种,无论是在语言和唱腔上都具有鲜明的北京地方色彩,用来呈现老舍的作品有先天的契合感。曲剧特有的韵味尤其适合表现底层百姓的生活,说唱随心,京腔京韵。
北京曲剧《我这一辈子》,改编自老舍先生的小说名篇,但它不是一个完全复刻小说、复刻老舍、复刻年代的作品,而是一个有小剧场艺术特质和当代表达的创作。因此,这部戏从主题思想、意义找寻、风格样式上都要有所探索,有所延展。
从剧本的创作上来看,编剧胡铭帅是以原著中“我”的人生经历为依托,提炼了“我”作为裱糊匠裱糊的纸人作为一组意象,并作为歌队的形式贯穿全剧。这不仅是形式上的一个创意和探索,由此带来了对主题意义的开掘和发展。
“我”在乱世中苦苦挣扎,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挡命运的下沉,在生存的呐喊声中,在与“没心没肺的”纸人的对抗中还多了一层自我意识的表达,这正是戏剧主题在小说主题上的进一步挖掘:在对旧世界的控诉中,还有一个普通人对人性对善良的感知和坚持,不做“空心人”,不做“没心没肺”的人,生而为人的感受和希望在苦厄和不幸中沉浮,但终将不能被淹没。这个主题是超越时代的,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可以引起观众的共鸣。
确定了主题,接下来就是确定风格样式。这部戏的基础是现实,但是在剧作的呈现上是超现实的、意象化的,具有强烈的具有荒诞意味的形式感,所以这部戏的风格不是直接反映现实的生活戏剧,而是带有哲思和荒诞意味、并有一定喜剧意味的悲剧。
通过这几部作品回溯小剧场戏曲创作,题材不同,体裁各异,但我尽力在用戏曲的美学和语汇来作为建构作品的基础,同时表达出我的思考和追求,这方小小的舞台其实是个广阔的天地,还有无限的潜力和可能性,而我也会一直坚持在探寻之路上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