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宛霞

虚与实


  【小引】 

  中国传统艺术是“以人为本”“以心为源” 的,这个特点非常像一个女性的特质。 

  人们常说,男性爱用左脑,讲理性、逻辑、思辨。女性则是右脑的动物,感性、有着敏锐的直觉,更加遵从自己的心。 

  下面的文章讲述为什么中国艺术都是写意而非写实的,因为在传统美学上,除了我“心”以外,根本无“实”可写…… 

  【正文】 

  中国传统艺术是虚拟、写意的。 

  国画不讲究百分之百的透视准确,正如齐白石所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典型的京昆舞台,只有中性的一桌两椅,环境是带在演员身上的,看的是演员的表演。 

  但这种虚拟手法的形成,是我们当初无力购置布景或舞台科技落后吗?当然不是。京昆历来得到朝廷最鼎力的支持,清宫还真的拥有带机关的舞台,民国时期同样出现过机关布景连台本戏。但这些都是昙花一现,满足一时的新鲜好奇,不成气候。 

  中国传统艺术,始终沿着虚拟、写意的道路走。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种审美选择。这种审美,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宇宙观,它是我们如何看这个世界的直接反映和呈现。 

  写实与虚拟的形成和存在,其实是基于两种不同的认知、两种看世界的方法。更贴切地说,是如何看“我”和世界的关系。 

  “写实”源于“主客二分”,虚拟源于“天人合一”。 

  主客二分 

  “主客二分”,顾名思义,这里有一个“主体”和一个“客体”,它们彼此外在、独立自存。也就是说,“我”和“世界”是分割开的。“写实”就是“我”以客观的态度对对象进行观察,并予以描述、反映。 

  西方美学和创作,基本上是遵循这个模式。早于古希腊,艺术家们便以仿真为贵。19世纪的印象派,因为重点放在捕捉自然界瞬间光色变化,描画对象轮廓变得松散模糊,仿真程度似有减弱,但仍是一种着眼点转移的写实。 

  西方的话剧,人物与布景,均尽可能地将生活原型再现舞台。 

  …… 

  总而言之,不管是如照相机般的逼真,还是趋向更自由化,其创作意识,都是建立在一个“我”和一个“客观世界”的 相对 基础上。 

  天人合一 

  这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宇宙观。 

  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马祖道一说:“凡所见色,皆是见心。”(《五灯会元》) 

  在传统艺术创作中,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并非分割开的。也就是说,这里没有一种既定的、固有的、对所有人都如一的所谓“客观现实”,是我们(诗人、艺术家)把生命和意义赋予外在世界,同时把我们自己的心照亮。 

  试看下面的诗句。 

  月上柳梢,人黃昏(欧阳修)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吕本中) 

  这些诗词,同时都借助了月亮。但这个月亮本身形象模糊,也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只因诗人的不同心态,使它或带乡愁,或充满期盼,甚或刹那之间,这个月亮便从“可爱”变成了“可恨”。我们不需要刻意去改变月亮的特性,因为它就像“一桌两椅”般,本来就没有特性。 

  再看看戏曲剧本。 

  白素贞:青妹你看,那断桥之上,缓缓行来一个后生,挚诚模样,令人喜。(昆曲《游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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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素贞:青妹,这不是断桥么? 

  小 青:正是断桥。 

  白素贞:喂呀断桥哇!想当日与许郎雨中相遇,也曾路过此桥。如今桥未曾断,素贞我却已柔肠寸断了!(京剧《断桥》) 

  剧作家没有对断桥作过任何“客观”的描写,因为它的出现,只为衬托主人翁的心情。 

  我们现在于纸上平面地看,也许不容易领会那种立体的感染力,但熟悉京剧的观众,可能马上会联想到舞台上的实际情况: 

  白娘子战败金山寺,败逃至西湖边。小青搀着腹痛担当的姐姐,欲到桥边稍坐片刻。 

  白蛇低着头,艰难地走了几步(锣鼓以五锤配合)。 

  锣鼓中白蛇无意地抬头,目光刚好触及断桥,一惊,急唤:青妹!”( 

  这不是断桥么? 

  小青答:正是断桥。 

  (锣鼓起撕边叫头 

  白娘子百感交集,在锣鼓里翻水袖:喂呀断——(顿住,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略为拉长)(字出口后声音马上转轻,维持一阵再渐渐加强,到最高处把声音一压,完成这声长叹)! 

  (锣鼓以五锤收住)(白娘子在锣鼓中一个小踉跄,还原水袖) 

  想当日,与许郎雨中相遇,也曾路过此桥。如今,桥未曾断,素贞我(提高声音)(大翻水袖)撕边一锣却已柔肠(抽泣)(抽泣)断了!”(哭音) 

  演员的念白、身段、表演与锣鼓交织,一幅情景交融的意象油然而生。 

  这组表演,从头到尾都不离“断桥”二字,但舞台上却不需要出现“断桥”(即使有也只是天幕上淡淡的写意)。表演时,有的演员指向下场门,有的演员指向台的左前方,这都没关系,因为这是你心中的断桥,与现实无关。相反,如果你真的把“断桥”具象化了,譬如在台上摆一个实物道具,或者在布景上画一个非常逼真的断桥,那不止大煞风景,而且与写意的表演相阻。如果你念白时再往那个实体一指,则一切表演将毁于一旦。 

  情 与 景 

  《红楼梦》第37回关于结诗社咏海棠有这样一段话,很好地说明了“情”与“景”的问题。 

  当时女孩子们决定咏海棠,但花还没搬过来,如何就作?当天诗赛最终拔了头筹的宝钗说:“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看见了才作,如今也没有这些诗了。”(脂砚斋批语:“真诗人话。”) 

  这里的“何必定要见了才作”,恰好说明了诗词永远关乎“情”,而非关乎对一种“外在现实”的描写(因为这样的一种具独立自性的“现实”根本不存在)。这里 没有“观察”与“再现”,只有“借景”来“抒情” 

  至于“真诗人话”,说明这是内行人说的话,而非外行评论家对创作的臆测。 

  “景”引发了诗人的“情”,诗人把“情”(心)即时投射于“景”上,借“景”以呈现之,由此创造出一个引人入胜的意象世界。 

  现在我们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写实了。 

  因为在传统美学上,除了我“心”以外,根本无“实”可写 

  即便确实在写景,如李白之《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最震撼我们的并非那个瀑布,而是诗仙出奇的想与绝世的才华。否则苏东坡也不会赞曰:“帝遣银河一脉垂,古来唯有谪仙词。”他并未说:没有比庐山瀑布更伟大的了;而是说:以如此惊人的想写瀑布,古来唯有李白一人。 

  事实上,咏物写景,使自己那天真、狂放、毫无挂碍的情怀如瀑布般直涌而出,实无人能出李白之右。因此,当苏轼自己再写庐山时,则完全从另外一个角度入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诗文平实,却在人生哲理上取胜。 

  同样写景,看到的是两颗各自各精彩的“心”。 

  京昆如诗,在戏曲舞台上,艺术家也是借景抒情。这个“景”,可以理解为人物;这个“情”,可以理解为演员的技艺、才情、格调、品味。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戏曲完全是表演者的艺术,为什么京剧可以存在流派,为什么流派可以学习、参考,并借以引发调动自己内在的东西。但流派无可复制,因为它永远只属于创派人(如同诗作只属于诗人)。 

  如果说写实是人类希望通过思维、理性去认识、再现一个他眼中的外在世界,那写意(虚拟),就是艺术家用“心”,去创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意象世界。 

  明白这点,我们才算真正迈进了传统艺术的门槛。 

邓宛霞,昆曲、京剧表演艺术家。 第八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为首位获此殊荣的香港演员。 2016年以论文The Aesthetics of Chinese Classical Theatre – A Performer’s View (《从表演者角度看中国戏曲美学》)获取澳洲国立大学博士学位。 现为香港京昆剧场艺术总监、中国文联香港会员总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