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颖姿

何处有此境

——民国艺术家谈月色在篆刻艺术上的创变

      谈月色(1891-1976)是民国时期的杰出艺术家,诗书画印兼擅,又精金石鉴定、古物全角拓。在艺坛上她不只作为一位女性艺术家而占一席位,更直与当时仍然以男性为主导之书画界中的名家相比肩。四绝中,谈氏尤以瘦金书、画梅、印艺享负盛名,有“梅王”“近代第一女印人”等之雅誉。本文旨在探讨谈氏的个人审美及其在篆刻艺术上的创变。 

  以艺术为线索的传奇一生 

  谈月色一生颇为传奇,先是出家,后遇真爱而还俗,随之展开了一生的艺术之途,金石书画始终伴随她顺遂或困厄之时。 

  谈氏小时候被家人因封建迷信而送往庵堂寄养,后入私塾读书习字,至十五岁削发为尼。而后机缘下遇到一生文艺知己蔡守,因而还俗并于1922年与之结婚。与蔡氏的结合是谈月色人生的新起点。还俗放之当下也为世俗所惊讶,更遑论是百年前的社会。但挣脱尘世眼光的枷锁与束缚,拒绝被定义,争取过自己的理想人生,何尝不是艺术家本色?徐畅先生更直指谈氏从寺院还俗是自我表现意识的强烈反映,其诗书画印都反映了她的思想感情和品格。

      小时候打下了童子功基础,谈氏婚后在蔡氏指导下持续习艺,在篆刻艺术方面又得艺坛大家如黄宾虹、王福庵等的指教,渐成个人面目。男子将伴侣带入艺术圈子至民国时期仍不少见,例如吴昌硕与施酒、吴隐之与孙锦、寿石工与宋君方。但以自身印艺逐渐建立起自己的名声,甚至与一众印人相颉颃,民国时期唯谈月色一人。她以书画家兼印人的身份与大批文人雅士交往共事,索印者众。 

  而且事实上,谈氏不止作为蔡守的妻子活跃于艺术圈子,其自1928年起,先后任黄花考古学院研究员、广州博物馆发掘专员等,积极从事金石考古的工作,譬如精拓佛像、修复残瓦,为保存地方历史文物做出了实在的贡献。后来她更是重要活动的推手,担任要职,例如其曾为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又被选为第三、四两届全国妇女代表大会代表、省政协委员、省文联委员等,有一定的号召力与领导力。 

  谈月色所在的时代,女性开始得以由主内,变为有机会参与社会活动,地位逐渐有所提升,不只是依附于男性而存在。成功的女性艺术家在民国时期的艺坛并不多见,更遑论成为一位领袖人物,可以说,月色透过艺术登上殿堂。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在评论谈氏印作时,关注点应是其作品的价值与历史意义,亦即客观地将女性印人的作品置于篆刻史来评价,让她们透过作品得以与所有印人一较高下。常言男女平等,由公正地评价作品开始,而不是基于“女子能印者鲜”的观念,以封建的潜在意识对女印人似扬实抑,因着性别强行拔高她们的印艺。这也是对篆刻家这一身份的基本尊重。 

  转益多师,为其篆刻艺术的出新立下基础 

  谈月色的印学渊源,沙孟海于《沙邨印话》中有言︰“近来时获读所刻印,下笔有法度,盖得哲老与宾虹之指授者。”除上句所提及之哲老(蔡守)及宾虹(黄宾虹),谈氏受王福庵影响亦深。据文献所载,谈氏于1928年、1930年分别拜黄宾虹、王福庵为师,又广泛地与印坛好手交游,诸如李尹桑、邓尔雅、寿玺、唐醉石、简经纶、徐文镜、沙孟海、冯康侯、吴朴堂等,印风相互渗透影响,得益匪浅。又因工作与收藏之故,经眼之器物印谱不少,眼界与手上功夫俱进。谈月色的学生徐畅先生在文章中提及,谈早年对《陈簠斋手拓古印谱》着力甚深,后又得黄宾虹《集古玺印存》,对古玺、汉印、明清诸流派等都有过刻苦钻研,对印章篆刻的历史有较深的了解。

      月色的篆刻作品中,不论以何种文字何种风格入印,整体而言均有老师王福庵“新浙派”的影子,印风工整平稳,予人较为安静祥和的印象(表一)。而有评者认为,谈月色篆刻作品之刀法与神趣,乃贴近岭南印风,承接黄牧甫一脉而别有婀娜温柔之美。我们将谈月色与岭南印人李尹桑、邓尔雅、简经纶、冯康侯前后者的部作品相比较,确可看到一些暗合(表二)。用刀较为光洁内敛,同时形式构成上有相通之处,源头均可追溯至黄牧甫的黟山印风。另外,谈氏对吴让之、赵之谦的法度亦适度学习予以化用(表三)。以上让我们略窥谈氏的聪敏天资,对各类印风亦能驾驭并得其神似。她不仅掌握了篆刻的基本功,亦广纳百家融会贯通,所作绝不逊色于须眉。这些都为其篆刻艺术的推陈出新创造了条件。 

  南社社友赵式铭曾为《月色印本》题诗曰︰寒琼辨古如然犀,月色刻石如削泥。腕底飒沓风凄凄,自出新意超凡蹊。次句“如削泥”可理解为谈月色的治印技巧熟练且被外界承认,而末句“自出新意超凡蹊”则确切地总结了谈月色的创作取向。的确,谈氏印作中,常见苦心孤诣的实验与开创,似在探索最合适的艺术表达语言。因此整体面目纷繁,未曾拘泥于一格,她尤其在朱文印方面有所独创(表四)。表格中所载印作予人以眼前一亮的视觉感受,但又未曾脱离传统。例如“谈月色.蔡哲夫”一印为“常双印”,乃谈氏首创,她将二印置于同一石面,由参考汉代传统而得来。《岭南篆刻史》作者梁晓庄先生有言︰晚清以后,由于广东是辛亥革命的发源地,西方思想也较早传入该地区,受此影响,求新求变的观念在广东反应尤为强烈,这种思想亦成为现当代岭南篆刻的特征。生于广东的谈月色亦不例外,她的创新意识强烈,与岭南篆刻的精神本质契合。


  瘦金书入印 

  谈月色中年以后,尝试以瘦金书入印,绰约而有异彩,开风气之先,使得她在民国众多印坛高手中突围而出。她的尝试颇得时誉,《寒琼遗稿》中有言︰“瘦金书入印,欣赏有时贤。莫叹凿山骨,奏刀能攻坚。又有南社社友沈禹钟于《印人杂咏》赞叹曰︰“瘦金字谈家印,比玉分书未足奇。

  瘦金书为宋徽宗所创,此书体锋芒毕露,笔势飘逸跌宕,以之入印,若处理不善则极易滑入鄙俗之列。谈氏看准瘦金书之瘦硬、劲挺,因而大胆将之进行“印化”。“印化”的要求包含两个方面︰一是篆刻审美标准,二是篆刻形式规范。谈氏将非篆书书体瘦金书巧妙融合于篆刻中,并尝试以不同方式适应此书体,例如加界格以整顿空间,又使印文与边框粘连、穿插,或加入装饰纹理以配合笔势的跃动。谈氏的瘦金书印作,富弹性,线条一丝不苟,有笔有刀银钩(表五)。“力争上游”“龙沐勋印”“好为诗及骈散文亦喜收藏金石书画印”是较为成功的尝试,这三印的空间处理,可谓“计白当黑,奇趣乃出”,饶有飘逸雅趣。值得一提的是,谈氏以瘦金书入印以朱文印为重,也许是她看到了若将之做成白文印,大量不规则的红空间将造成印面一片混乱之故。

      谈氏的锐意出新,在方寸天地中勇于开拓印路,丰富了印章的艺术表现力,扩展了篆刻的边界。论者指,谈氏以瘦金书入印,除本身对书体有所偏好外,亦有认为以此书体入印容易取得成功这一因素在其中。 

  总结 

      事实上,谈氏在以瘦金书入印前,她在各方面已有足够的积淀,而以勇气进行策略性创新。她对书画印的融通,从其自述画梅花心得可窥一二,其言“辣从弹力出”,这句说话放诸于她的书画印亦不无贴切。她在艺术上对创新的追求,不由得令人想起拒绝被世俗约束的她。这都是谈月色的本真,借用其所刻隶书印人间何处有此境”中语来总结其创新境界与超前的个人意识,实在再妥不过。 

      学者辛尘先生有言︰“‘篆刻艺术家 必须登高望远、胆敢独造、张扬个性,站在当代艺术的峰巅俯瞰篆刻,突破门类艺术的局限与壁垒,以艺术通才的眼光广泛吸取和接纳各门类艺术的养分,闯出自己独特的艺术生路。篆刻即是书画、书画即是篆刻,全面打通、互为支撑,不离印式也不拘印式,走向篆刻艺术创造的自由王国。谈月色不仅是女印人的典范,她对创新的敏锐与渴望,值得所有印人留意与敬重。随着社会的进步,当代篆刻家已再无性别之分;同时随着书法篆刻学科的完善,越来越多人得以系统地习书法学治印。在未来登上自明清而起的印学高峰的印人中,毫无疑问女性必定占一席位。 

何颖姿,中国美术学院美术学博士研究生,濠江印社副理事长,濠上印学社副理事长,澳门文化体理事会委员,澳门青年艺术家推广计划入选者之一。曾举办个人展览“镂尘——何颖姿当代篆刻展”、“七月蜉蝣——何颖姿书画篆刻展”及“青山不变”。篆刻及石刻作品参与国际、全国性展览多项。著有《镂尘——何颖姿当代篆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