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

传世女印人及所涉艺术批评探析

  纵观整个中国艺术史,由于社会和历史的原因,留名后世的女性少之又少。齐白石老人曾经感叹过:“从来技艺之精神,本属士夫,未闻女子而能及。即马湘兰之画兰、管夫人之画竹,一见知是女子所为,想见闺阁欲驾士夫未易耳。”这段话是他为其女弟子刘淑度印集所题,刘淑度印风与其师有相近之处,以至于有人怀疑她曾为齐白石捉刀。但有人指出“……,我父亲晚年还带我去刘淑度家。……,但由于她是女子,她的腕力难以为齐翁代劳。” 

  “腕力”二字,深可玩味,具体还得从刘淑度印风谈起。刘淑度印作之精彩,除公认的苍劲老辣,更在于她对小印的把握,她的很多印大不超过1cm,无论朱白,无不安排妥帖,用刀无猛厉之势,却多有举重若轻之态,很多笔画用刀轻轻划出,无需腕力,唯求精雅,白文如此,朱文更是精雕细琢。她大印老辣,小印尤佳,贺孔才曾评之“瘦劲通神、雍容闲雅”“老秀绝俗、稳健大方”,其中“雍容闲雅、老秀绝俗”恐怕是她别于其师齐白石的特征。而此种特征,我们倒不妨将之理解为“腕力难以为齐翁代劳”的正面诠释。有趣的是,齐白石评价刘淑度作品的精妙之处,在于“门人刘淑度之刻印、初学古人,得汉法,常以印拓呈余,篆法刀工无儿女气,取古人之长,舍师法之短,殊为闺阁特出也。余为点定此拓本后,因记数语归之” 。怎样看待这个评价?我们不妨来看看历史上几位女印人的艺术人生。

  最早以女篆刻家身份载入史册的是明末清初的韩约素,韩约素为梁袤之侍姬,其史迹见《印人传》。梁袤篆刻以何震为宗,治印面目较多,印艺高超,著有《印隽》。韩约素摹印别具慧心,颇得梁氏之传。据周亮工《印人传》记载,她自认腕弱,不喜大章,有求之者,均婉却之:“百八珠尚嫌压腕,儿家讵胜此耶?无已,有家公在。”可见,她非常清楚自己作为女性的生理特征。《印人传》曾评曰:“得钿阁小小章,觉它巨锓,徒障人双眸耳”。周亮工此处非常敏锐地抓到韩约素作为一个女性,善用其女性之精细之功,完胜“巨锓”,这是一个相当公允的评价,完全没有以男性为主导的先入为主,正因如此,周亮工认为有必要为韩约素立传,他曾经感叹道:“与钿阁同时者,王修微、杨宛叔、柳如是皆以诗称,然实倚所归名流巨公以取声。闻钿阁弱女子耳,仅工图章,所归又老寒士,无足为重,而得钿阁小小图章者,至今尚宝如散金碎璧,则钿阁亦竟以此传矣。嗟夫,一技之微,亦足传人如此哉!”从这段话不难看出,周亮工纯粹是站在艺术的角度,赞叹韩约素篆刻如“散金碎璧”之美。然而,也正是从这句话里,不难看出其时女子为艺之尴尬,他毫不客气地指出王修微、杨宛叔、柳如是之所以为人所称道,“实倚所归名流巨公以取声”,而独有韩约素不以其夫而得以留名。周氏这段话大可玩味,且不说他对柳如是等人评价是否公允,但却尖锐地点出在古代社会,女性对男性依附之深!

  翻拣中国印学史,男印人灿若群星,女印人屈指可数,再细看这些女性,不仅令人扼腕唏嘘。清代女印人杨瑞云系古印鉴赏家汪启淑之妾,汪启淑是当时著名藏书家,撰《续印人传》一书;《续印人传》中收录的另一位女印人金素绢为汪启淑侍婢;清代女印人施酒入《再续印人传》,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吴昌硕之妻;近代宋君方为著名篆刻家寿石工之妻;近代著名女印人谈月色系蔡哲夫之妾,治印深受其夫影响;女篆刻家赵林受其父赵古泥的影响,开创了自己印风的新局面。以上种种,不难看出,她们都有相近的社会身份,或为人妇,或因父传,总之,在这些女印人的后面,都不尴不尬地立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现代史家冼玉清指出古时妇女留名需有三个条件:“其一,名父之女,少禀庭训,有父兄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唱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相通。其三,为令子之母,侪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誉自广。”这真是一句惊人又无比心酸的话,与其说这句话点出中国传统古代社会女性在艺术史上的地位,不如说它直接反映出女性在社会史上的地位! 

  行文至此,再回到刘淑度。和其他人略有不同的是,刘淑度终身未婚,似乎并未依附男人而立世,然而,“白石门人”这个名号,既给她带来莫大的荣誉,但也不能不说是种巨大的压力。有两个问题值得深思,其一,对刘淑度印作的评价,是不是一定要在前面罩上老师的名字,才能体现出水平之高?其二,在评价她印作水平高下时,是不是一定要强调其“无儿女气”,才表明她脱离性别之藩篱,达到了艺术的高度? 

  首先,从某种程度来说,笔者认为“腕力难以为齐翁代劳”实为刘淑度之幸,不然,如果一味与其老师相类,无非就是再多一个代笔人而已,在艺术史上又有多大意义呢?其次,优美与崇高,本属于美学的两个不同范畴。二者没有孰高孰低可言,只是各自不同风格所现。笔力雄健是一种美,刺绣精工未必就差,无儿女气所体现的刚健雄强,是美的一种;然而,有儿女气,精雕细琢,秀雅清正也是美的另一种体现,但如果观者是站在性别的角度,或者即便是从艺术出发,只推崇高之美为胜,那么女性艺术所呈现出来的柔美、工雅就自然不入其法眼。艺术归于本质,反映人的生命形态,是作为“人”的问题,与性别究竟有多少干系呢?女性可以“无儿女气”,男性亦可有如赵文敏、梅兰芳等柔美之极致。 

  “迅翁遗印始知刘,法度借山亦自优。百石一编心力在,操觚钿阁个中尤。” 这是今人王家葵在《近代印坛点将录》中对刘淑度的评价,“迅翁遗印始知刘”,即便是在今天,人们对刘淑度的了解,一是通过齐白石,二是通过她为鲁迅所治的两方印。女性之为艺,虽已较旧时有了更大的空间,女性之欲留名,虽已较古代有了更大的可能,但也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当代女性虽不再需要以“人夫”“父女”“子母”“女弟”而传世,但什么时候“刺绣”可以与“板斧”相颉颃,艺术才可能真正摆脱以性别为主导的先入为主,纯粹地以艺术说话,这仍是当代艺术批评需当重视的一个问题。 

叶梅,女,美术学博士,教授,曾获中国书法兰亭理论奖一等奖,发表专业论文30余篇,出版专著3部,主持教育部、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各1项,现任职于集美大学,从事专业及专长为书法、篆刻实践与史论、书画鉴藏史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