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蓝:红梅映雪更精神
发布时间:2018-09-05

  她是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培养出来的红色战士,她是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第一任厂长,她是莫斯科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及中国电影金鸡奖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她是新中国“22大电影明星”。

  从舞台到银幕,永葆鲜活的艺术形象,深深地植根于观众的心中。从青丝到白头,一直为电影事业无私奉献。虽然历尽磨难却,始终无怨无悔。

  她就是著名表演艺术家于蓝。

  于蓝,1921年生于辽宁岫岩。1938年到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1946年调入东影当演员,曾在《白衣战士》《翠岗红旗》中担任主角。1953年调往北影演员剧团,主演过《革命家庭》《烈火中永生》。她荣膺数个国家及世界级奖项,用深入人心的人物塑造、超凡脱俗的表演技巧、坚韧不拔的革命毅力、老骥伏枥的使命担当,诠释着属于那段峥嵘岁月的光影传奇。

  7月初的北京,一个细雨霏霏的上午,我寻访着西土城路一栋老宿舍楼,如约来到于蓝老师的家。于蓝坐在不足10平方米的客厅等候着我。房间朴素简雅,墙上挂着于蓝钟爱的老照片,正中间是她和周恩来总理握手的合影。一幅书法作品格外显眼,上面写着大大的两个字:红梅。于蓝缓缓地为我讲述那些深情的往事,满头银丝仿佛一瞬间靓丽起来,在她纯朴温和的笑容里,没有功成名遂的骄傲,唯有经历了峥嵘岁月的陈酿之后,焕发出的熠熠光彩和淡然的芬芳。

  并不顺利的“触电” 

  从《白衣战士》中周到热心的庄队长,到《翠岗红旗》中关心革命的向五儿;从《烈火中永生》的江姐,到《革命家庭》中的周莲……于蓝刻画的每一个形象都深入人心。

  1948年,正在长春第四期电影训练班做指导员的于蓝接到通知,让她参加《白衣战士》的拍摄。当时的于蓝虽然拥有丰富的舞台经验,却从未拍过电影,她深知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同拍摄前预想的一样,于蓝的第一次“触电”并不顺利。舞台上的表现需要很强的张力和感染力,带动现场的气氛,而电影则需要含蓄内敛,让观众逐步入境。转型是困难的,也是艰苦的。其间甚至有的同志劝告她说,你的脸型不适合电影镜头,还是去干别的工作吧!拍摄时,摄影师一会儿说“于蓝,你的脖子太细了”,一会儿又叫:“你的肩膀太薄(太瘦)了!”“你的眼白太大了!”一时让于蓝无所适从。而且,从专业上于蓝也分不清不同角度、不同镜头的区别,这让她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都是不对的,她十分苦恼。

  于蓝回忆起《白衣战士》的时候,不禁感慨:当时根本谈不上角色创作,只是凭着朴素的发挥完成了任务,感觉质量也不是很高,还很稚嫩。在于蓝自己的印象里,首次“触电”的感觉并不美好。然而正是这个不美好,激起了于蓝日后的斗志。

  很快,于蓝迎来了证明自己的机会,《翠岗红旗》剧组找到了她。这次于蓝狠下心来琢磨角色,先从背景入手,深入生活,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她采访了从省委书记到普通群众几十人。听着那些红军家属和幸存干部、党员的述说,于蓝常常是含着泪水记录下这些珍贵的资料。她曾在书中这样描写自己参与角色体验的日子:“大自然在黎明中显得特别清新妩媚,微凉的晨风吹拂着劳动的身躯,感到特别清爽。担罢水去园中采麻,由不熟练到能应付,我心里很是高兴。吃早饭时已经9时多,饭好像特别香甜。一整天和她们同劳动,夜晚也不肯放弃和水风去推米粉的活动。这女孩总是憨笑着,她经常带一群女孩子来看我,那样亲切、憨直、朴素!除了没有矫揉造作和虚假之外,她们绝不比城里妇女有什么高低之差。我在王健德家中,饭菜也很可口,真有乐不思蜀的味道,似乎自已就是这农家的一员。”

  为了演活角色,她深入民间体验生活。每当这位将近百岁的老人提及当年体验生活的日子,还心心念念当时遇到的那些人民群众,她说角色的体验有很多难忘的幸福时光,这些人都已是自己的好友,是自己创作的源泉。

  经过两个多月的准备,拍摄开始了。谁知道在拍摄中,于蓝又不知不觉想到了《白衣战士》,对镜头的恐惧感困扰着她。比如在近景和远景中,对感情的饱满度把控不准,排练时表现很自然,实拍中又产生了情绪的变化。但于蓝并没有被吓退,经过与导演反复的琢磨和沟通,状态得到了极大提升,逐渐懂得了自己和镜头之间的关系。就这样,于蓝极力克服着短板,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自己也实现了一次艺术的升华。这段经历为于蓝后来的表演生涯,尤其是此后塑造艺术造诣巅峰的江姐形象,奠定了深厚的基础。这一切,与她不服输的性格,以及共产党人的信念、革命的洗礼是分不开的。

  永远的“江姐” 

  在绚丽的艺术人生之中,于蓝出演了多部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作品,塑造了一系列印刻在几代人心中的经典人物形象。当问及于蓝对哪个人物的刻画倾注心血最多时,于蓝语气坚定地说,是“江姐”。

  1961年,于蓝读了《中国青年报》上刊登的连载小说《红岩》,深有感触,萌发了拍摄电影的想法。她说:“《红岩》是革命烈士用鲜血和生命书写的史诗,它犹如一座有意义的雕刻,屹立在白公馆和渣滓洞这一特殊的战场上,烈士们犹如群山,任何胁迫和欺骗都动摇不了他们对共产主义的信仰。我们满怀敬意地走进拍摄前的准备工作。”

  第二年,于蓝前往重庆,通过《红岩》作者罗广斌,找到了在白公馆、渣滓洞幸存的共产党员。这些劫后余生的英雄们,向于蓝展现了当年与国民党反动派那场艰苦卓绝可歌可泣的战斗画卷。

  切磋琢磨,始成美玉。于蓝对江姐这个角色的研究,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于蓝和江姐一样,有着共同的革命经历,在17岁的花样年华时走上革命道路。1938年,于蓝靠着两条腿,耗时两个多月,走了1000多公里路,从北京来到延安。在奔赴延安途中,她被敌人发现,遭受拷打也不肯出卖别人。这些不同寻常的经历,使得于蓝更加坚信自己能够扮演好江姐。再加上几十万字的口述资料,将当年炼狱般的画面呈现在她的面前,江姐这个角色,也一点点在她的脑海中,饱满和生动起来。

  于蓝还记得,夏衍老师曾经嘱咐她说,要注意江姐与刘胡兰和赵一曼之间的人物区别。这让于蓝很受启发,她根据资料认真地进行人物剖析,认识到江姐首先是一个城市女性,应该有着一般城市女性的特征,穿戴、仪态都要符合身份。她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英雄形象,因为那样她在这个城市里就显得太过突兀,无法在敌后生存;其次江姐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必须有不同于常人的缜密思维,所以她一定是善于思考而小心谨慎的;同时她又是千千万万城市知识妇女的代表,生长于贫困社会,经过艰苦岁月的磨砺,看透反动势力的腐朽和没落,共产主义如同黑暗中的明灯,引导她坚定地投身人类解放的崇高事业,所以她的内心一定饱含激情。

  除了作品本身赋予江姐这个角色的定位以外,于蓝还深入思考了江姐这个人物的独特性,成熟、冷静,做事有条不紊。不管是面对特务的疯狂追捕,还是严刑拷打,江姐都展现出了中国知识女性的理性和优雅,以及一个地下工作者的淡定从容。这些都非常完美地在影片中得到了精准的表达。可以说,江姐这个角色被于蓝塑造得浑然天成,有血肉,有灵魂。

  于蓝成功演绎了江姐,成就了几十年家喻户晓万人称颂的经典。而江姐这个角色的精神,同样也感染了于蓝的一生。直至今日,于蓝仍然认为,无论在生活还是工作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不能有愧于江姐,点点滴滴的事情,都会设想如果是江姐该怎么做。她曾经把别人给她的大笔片酬,转手就捐给孤儿院。于蓝说,事实上,所有的伟大牺牲都是江姐做出的,但今天人们把对她的爱给了我,我怎么承受得起。

  花甲再出征 

  1981年3月,党中央召开了两次关于儿童和青少年工作的研讨会,提出全社会要高度重视少年儿童的健康成长。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于蓝受命组建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并担任首任厂长。于蓝已经是花甲之年,加之病体初愈,然而党的召唤对她来说是永远无法拒绝的,就这样,于蓝在儿童电影事业上,又奋斗了20年。

  1983年冬,儿影厂成立之初,于蓝在临时建造的极其简陋的平房办公,有一次办公室的门弓(门后的弹簧)突然断了,门瞬间回弹,把右手手指夹住。十指连心,我们听来都倒吸一口凉气,但于蓝仿佛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云淡风轻。“到了医院,医生说接上断指康复需要20多天,我嫌时间太长影响工作,就让他直接缝上伤口算了。”因为那时候儿影厂是关键期,全社会都十分关注,于蓝带领团队致力为党和人民交上一份完美的答卷,纵使沥尽心血也无怨无悔。于蓝说,“我是儿童电影的头头,如果不能给孩子们送去丰富多彩的儿童片,我愧对三亿儿童。”她一边讲述着,一边摆动了一下受过伤的右手,轻描淡写的挥手间,仿佛一根琴弦,在我们的内心被拨动了一下,她几十年如一日对党和国家的热忱,她的近百年风雨磨砺后的洒脱和淡然,就像一个激扬的音符,铿然鸣响,余韵悠长。

  创业的路布满荆棘,也苦中有乐。最初的儿影厂没有厂房,没有人,没有资金,于蓝自己也没有当厂长的经验,一切都是干中学,学中干。团队由1人到3人再到18个人、几十个人。历经6年,沐雨栉风,1987年3月,儿童电影制片厂才正式迁入新厂,并更名为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

  儿影厂成立五周年之际,于蓝发起成立了中国儿童少年电影协会,并设置奖项,奖励优秀少儿影片,激励那些在少年儿童电影工作中作出突出贡献的电影人,让儿童电影工作者有了标杆,有了旗帜,共同致力于儿童电影的艺术创作和推广。于蓝在儿影厂的二十年间,全身心地扑在儿童电影上,推出了《红象》《少年彭德怀》等优秀电影作品。当时,儿影厂是全世界唯一一家儿童电影制片厂,总计拍摄了65部儿童片和21部电视剧,其中37部作品获得120个奖项,包括金鸡奖、童牛奖等等。

  时至今日,这位年近百岁的世纪老人,仍在关心儿童电影事业的发展。儿童电影在渐渐丰满,她的身体慢慢羸弱。于蓝这一生,贴工,贴钱,贴命,但她更贴近数亿孩子的心。她说:“只有制作出更丰富更优秀的符合儿童特点的电影,才能满足儿童的求知欲,激发儿童丰富的想象力。”“现在有不少年轻导演拍了儿童片送来样片给我看,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了,耳朵听起来也困难,岁数不饶人了,我只能给他们祝福和鼓励,希望他们多拍儿童电影。”

  在市场化的冲击下,尤其是电影进口放开后,迪士尼、漫威等大公司的儿童电影屡屡在票房上取得突破,而国产儿童片任重道远。于蓝希望国家能够继续扶持儿童电影,因为孩子是祖国的未来,需要优秀的国产儿童电影来陪伴成长,不能因为经济效益就放弃了儿童电影市场。她也希望更多的投资者能够支持儿童电影发展,承担一份社会责任。

  “红心塑造英雄,真情培育儿童。”老朋友秦怡为她90岁寿辰写下的赠言恰如其分。每当谈起她的贡献,这位谦逊的老人总是表示自己做的还不够好,贡献的好作品还不够多。其实这位世纪老人不是做得太少,而是太多。她以近百岁的高龄,俯视生命,病弱的身躯,高贵的心灵,积淀在生命里的赤子情怀和文化精神,是我们永远敬仰的山峰。

  黑土地的眷恋 

  于蓝说,她和东北有无法割舍的情感。抗战胜利初期,东北被日寇统治14年之久,环境非常艰苦。“虽然当时我的家就在北平,但我想先不回家,一定要打回老家去!”不久,中央组织了“东北干部团”和“华北干部团”,于蓝和爱人田方一同报名参加了东北干部团,开始了新中国的电影事业奠基历程,先后在沈阳、本溪、辽阳、鞍山、大连等地演出。解放战争期间,她为军队和群众表演了《血泪仇》《远望》《日出》等革命戏剧。

  1947年初夏,她担任了东北电影制片厂第一期训练班的指导员。12月,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因为当时毛主席刚好发表了党的新形势与新任务的报告,田方给孩子起名“新新”,这意味着祖国的命运和人民的生活,一切都有了新的开始。因为这个小生命,她们的家庭生活、感情生活,增添了新的共同的爱、共同的欢乐和共同的希望。1948年冬,于蓝带着未满周岁的儿子来到长春,为在长春参加人民电影事业的革命青年开办第四期训练班,任指导员工作,田新新也在东北这片沃土上茁壮地成长。于蓝讲述,东北电影制片厂,也就是后来的长春电影制片厂,有一个十分值得人留恋的幼儿园,新新刚满月就可以入托。幼儿园老师有丰富的哺育婴儿和教育儿童的知识和经验,把幼儿园办得十分出色,田新新也在这里接受了良好的启蒙教育。

  往事回顾中,于蓝对长春有着很深的感情和眷恋,这里不仅有她的青春记忆,更是她和田方老师接受党的秘密使命,携手并肩建功立业之地。

  抗战胜利后,内战又起。1946年2月,田方受命于危难之际,奉命化妆成老百姓进长春城接收满影。5月,面对当时的危急形势,东北民主联军决定撤离长春。为了建设将来新中国的电影基地,田方和于蓝将生死置之度外,冒着生命危险,在敌人步步逼近的情况下,用不到一天的时间,和同志们一起就把远东最大的电影制片厂的全部设备运到了鹤岗,为即将成立的新中国建立了第一个电影基地——东北电影制片厂,这在和平时期是无法想象的。当时田方被授予一等功。

  为了配合前方作战,鼓舞斗志,东影拍摄故事片《白衣战士》,决定由于蓝主演。于蓝怔住了:“拍电影可不是扭秧歌,一尺胶片一担米,出了错可了不得!”这时,耳边传来田方的声音:“大胆地演,认真地学,我们大伙儿教你。”于是,于蓝在烽烟滚滚的东北大平原上,扮演起人民自己的英雄。从此,于蓝的灵感和激情不断迸发,在新中国的银幕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光彩夺目的英雄形象。

  在向我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于蓝的眼睛湿润了。她在缅怀自己的爱人、战友田方同志。在我们采访过程中,于蓝一直在提及“田方”,这个名字对于国家,是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对于银幕,是一名优秀的文艺工作者;而对于她,则是终生的革命伴侣。她说,曾经接到长春一位叫姜辉的观众来信,表达了对《英雄儿女》的缅怀之情,信里说:“田方是一个高尚的人,在银幕、在我们心中永生。”说的一点不错,田方不仅饰演高尚的人,同时他自己也是一个高尚的人。角色不论大小,都全心全意地去揣摩熔炼。无论是作为人民一员,还是作为共产党员,作为革命文艺工作者,亦或是儿子、丈夫、父亲,他都永远保持了高尚的品质。

  采访中,于蓝多次提到东北,询问长春的气候,关心长春的变化。时近中午,于蓝望着窗外,回忆着往事。北京以北,目光投向的远方,记忆里的那片厚土,充满温情的东北三省。那一刻的遥望,感染着我们的心,仿佛回归的燕子,翩然飞翔,回到故乡。

  在纪念田方百年诞辰、于蓝九十华诞之际,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副局长赵实指出:“田方和于蓝是我们党培养出来的优秀革命文艺干部,他们把自己的全部人生献给了中华民族的解放和复兴事业,他们所创造的银幕形象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欢迎和喜爱,他们的成就和贡献、思想和风范、人品和艺德,值得我们认真学习、继承和弘扬”。

  “回顾党的历程,这是多么丰富的岁月,多么光辉的岁月!我庆幸自己能在党的哺育下长大,又是在党的呵护下成人!我本是一个幼稚无知的孩子,一个迂腐不聪的人。因为跟随党的队伍,经历了不寻常的历程才逐渐成为党的文艺战士。在这些历程中,尽管有不少的艰苦与酸涩,但我感到更多的是珍贵和自豪!”这样的表白,是于蓝心底里流动的热血,这一生,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践证了她在党旗下的誓言,链接起她一辈子的爱,这爱里有祖国,有艺术,有亲人。

  百年银幕的经典,世纪光影的传奇。银幕上,于蓝塑造的艺术形象,历经几十个春秋,依然魅力不衰,鼓舞人心;银幕下,她从容淡泊,睿智乐观,尽享岁月的荣耀。由激越到安然,由绚烂到平淡,每一位革命前辈,每一位优秀共产党人,高尚信仰与情操贯穿着的瑰丽生命的画面,莫不如此。

  时光安恬,美亦永恒。于蓝虽已期颐之年,仍然充实快乐,精神饱满。仿佛天空的满月,静定而明媚,予人启迪,给人安慰。奋斗让人无悔,岁月因此增辉。于蓝所拥有的高贵品格,和她所主演的光辉形象,一生相映,光彩夺目。恰似红梅照雪,更见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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