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的一天,我们去全国政协京昆室汇报课题调研成果。在现场见到了李世济老师,晚辈推着轮椅把她送入会议室,大家都没有想到她会亲自来参加。听取我们汇报期间,她用一副特制的放大镜,仔细看我们的报告,几乎脸庞要贴着纸面。大部分时间里,她静静地聆听,当汇报结束,听取与会专家意见时,她对当前的戏曲生存环境简要谈了自己的看法。
那天不巧世济老师家内侄的车限号,当天活动结束后需打车返家。傍晚时分,天已经黑沉沉了,户外寒风凛冽,阴冷的路面上几乎看不到路过的出租车。我们提出开车送世济老师回家,她担心给我们添额外的麻烦,我们一再坚持,搀扶她上了车。为了便于下车,让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一下午的会,对于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已经消耗了很多精力,虽然颇为困乏,但她精神不错。她鼓励我们做这项课题,还问了调研中的一些细节问题。我们感动于她身体虚弱还亲自坐着轮椅来参会并坚持参加完,她告诉我们:“你们写的报告,我看了好几遍了。这件事很重要。我要来的。”
傍晚时分,西二环正值高峰时段,拥挤缓慢的车流在闪烁的灯光下缓缓前行,狭小的车厢里,叙谈的气氛没有因为我们和世济老师的初次见面而显得生疏客套,她像个长辈一样聊家常,她的记忆力很好,和我们聊天不是敷衍性、礼节性的简单回应,而是很认真地倾听我们回溯调研的细节,有个别问题,她还问了两遍确认,我们仿佛能感到身旁有股温暖的能量在流动。
“为了专门送我,你们回家要晚了。家里还有小孩,不容易啊。”我们刹那间想到了她以耄耋之年抚养两个幼孙,更是不易。我们生怕老人忆起往事伤心,有意想躲开一些敏感话题,问起一些她当年学戏的往事。世济老师谈兴遂起,似乎不显得那么疲惫了。聊的内容虽然是讲幼年学习如何吃苦功夫,但语气欣悦慈祥,好像这些学艺的辛苦都化为了涅槃后的甘甜。“小时候,就只有这一个念头。”她淡淡地说。我们听后心里一震,是不是现在我们这些年轻人面对的选择多了,心里反而就更杂了,不那么纯粹了。
等待了一个稍稍长一点的红灯,我们缓缓启动。世济老师突然话锋一转,说道:“我还是挺能扛的,我比一般人能吃苦。”我们以为她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静待她继续。世济老师自己接着说:“儿子离开时,我挺住了。老伴离开时,我也挺住了。为了孩子,我也要挺住!”我们没有想到初次见面,世济老师这么坦诚坚韧,“我们这代人,年轻时吃的苦多;再大的事,我也要自己扛下去。”她有些自言自语地说着,车窗外昏黄的灯光映衬着她满头的银发。我们听后心里一酸,不知该宽慰好还是该再转移话题。
车流缓缓,车窗外不时传来喇叭的滴滴声,我们借着车外忽明忽暗的灯光,回看坐在身边的这位老人,虽然外表看起来年事已高,身体孱弱,但近距离交流,感觉到她身上流淌出一股慈祥和坚韧的能量,谈到激动时还颇有中气,涤荡着我们的心神。
下车时,考虑到她的腰受过伤,行动不便,我们想上前半搀半抱协助她下车,老人很执拗地挺直身体,轻轻推了我一把,“我自己可以的。”也许是因为带着旧时的风骨,也许是天生骨子里的倔强好强。
走到楼下的缓坡口,世济老师止步对我们说:“天冷了,你们上楼吃过便饭再回去吧。回去还要堵在路上。别饿着。”考虑到初次见面不便打扰,也感觉到她坚持了一下午的会不易,需要早些休息,我们婉辞了。送到电梯口,我们出于礼貌,止步告别,由亲属搀扶上楼,世济老师转过身,向我们挥手告别。
一路上的近距离攀谈,我们感觉她精神尚可,又心记两个幼孙,应该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安享晚年。我们也思揣以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再去登门拜访求教。未曾想,这一面,既是初见也是永别。
2016年5月母亲节的那一天,世济老师去了。上个世纪80年代初,她复出后不久,在全国政协春节茶话会上,她一家三口上阵,演绎了《文姬归汉》的片段。现在,他们三人终于在天堂里团聚了。我们只有这么畅想,才稍稍减轻心里的遗憾和悲痛。
每日开车行驶在喧闹的都市里,听着磁带里婉转的京剧经典名段,不经意间回看身边,副驾驶的座位上,一代大师曾在这个半旧的座椅上倚靠过。历史不是那么遥远,大师距离我们也不是那么遥远。那一晚,我们因为机缘有幸得见一代大师,与她同路,也正是因为她的这份坚持来参加的决心,才让我们有幸听她的一段讲述,大师温润的精神力量滋养了我们被世俗催化的焦虑饥渴的心灵。斯人已逝,余韵缭绕,虽命运多舛,却坚韧如松、隽秀如槿。愿天堂里,琴瑟相和,天伦永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