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厚生:向“昆大班”六十年致敬
发布时间:2014-06-04

昆大班学生艺术生活60年合影纪念 

  昆剧艺术在新中国的60多年——主要是改革开放以来的30多年中,一个总的成就就是建立了与折子戏传统平起平坐甚至更重要的新的完整本戏传统。 

  在当代中国戏曲界,“昆大班”是一个极为光彩响亮的名号,今年恰值昆大班学生艺术生活60年纪念,理应向他们热烈祝贺,更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

  所谓“昆大班”,是指新中国建立初期上海戏曲学校昆剧班培养的第一届学生。他们1954年入学,1961年毕业,全班五六十人中竟然涌现出十多位出类拔萃的一流和超一流的昆剧艺术家。像演小生的蔡正仁,演老生的计镇华,演净角的方洋,演武丑又兼导演的张铭荣,演文丑的刘异龙,由演员转向音乐的顾兆琳,演旦角的华文漪、梁谷音、张洵澎、蔡瑶铣、王君惠,演武旦的王芝泉,演女小生的岳美缇……我想,也是“文革”前入学的昆二班的张静娴等,比大班稍晚几年,但几十年长期合作,应也算在这个群体之内。他们在上海戏校受到俞振飞、言慧珠和许多“传”字辈老师以及其他老师包括文化老师的严格训教,苦学八年,练就一身本领,像小牛犊,像嫩花朵,一毕业就承担了一项重大任务:同与他们同时毕业的京大班(其中有李炳淑、杨春霞、孙花满、齐淑芳等等)组成上海青年京剧团——实际上是京昆剧团于1961年12月去香港演出。这是当时文化部和上海文化领导夏衍、石西民等为了显示新中国培养出来的优秀艺术新苗刻意的安排。剧团由孟波任团长,更请了俞振飞、言慧珠做艺术指导并参加演出,我也参加了工作。那时香港环境复杂,许多人对内地缺少正确认识,开拓进去很不容易。而这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初生牛犊却以《白蛇传》《杨门女将》两台大戏和一连串的折子戏取得了极其辉煌的胜利,连演连满了39场,被认为是香港演剧史上的“一大盛事”。回来后又在几个大城市巡演,处处都是轰动。昆大班取得了开门大红,昆剧界冒出了一支强有力的新生力量。

  不幸,他们刚刚迈出一步,还没有站稳,就撞上了“文化大革命”。1965年江青就在上海口吐秽言,“昆剧可以不要了,昆剧演员都唱京剧”。懿旨阴风一吹,不久张春桥下令,少数几个人就被塞到京剧样板团从头学,大多数人被迫改行,有的做工人,有的下干校搞杂务。如岳美缇就不得不下决心“丢弃十多年学的一切,争取下半辈子做工人”。他们耽误了十年以上最宝贵的艺术锻炼成长时期。到“四人帮”被粉碎,上海市委决定重建上海昆剧团的1978年,他们都已是三十七八岁的大青年了。但他们视昆剧如生命,改了行的没有一个不力争回来,但是功夫大都荒废了。已经“发福”了的王芝泉咬着牙重新天天下腰耗腿,蔡正仁硬是把用了三年时间改成京剧老生的大嗓再苦练三年改回昆剧小生小嗓。个个都在拼命练功追回失去的时间和功力。他们重新出发,再塑昆艺。

昆大班作为演出骨干的昆剧《长生殿》是昆剧史上的辉煌巨作 

  昆大班这些主干人物,30多年来真是艰苦奋战,耗尽心血,多方面、多层次地为昆剧的兴旺发达献出自己的一切。

  在演出方面,他们继承并整理加工了传统折子戏200多出,虽不算多,但大都是经过筛选的优秀精华,奠定了传统基础。他们更适应时代需求,把重点转为选演古典整本戏和编演新本戏。改革开放后约20年中就编演本戏约40个,如《墙头马上》《蔡文姬》《钗头凤》《白蛇传》《牡丹亭》等。近十多年来更是日臻成熟,编演了三本《牡丹亭》、四本《长生殿》《班昭》《邯郸梦》《寻亲记》等等震动剧坛的作品。试问,昆剧几百年历史中,可曾有过或可曾梦想过像四本《长生殿》这样的辉煌巨作?这些大戏虽然不是全由大班演出,但大班无疑是主力骨干。即如最近演出,获得“中国戏曲学会奖”的新本戏《景阳钟》,演员中已无大班人物,但还是在大班辅导影响下达到较高水平。这一时期中,全国七个昆剧院团都编了许多整本戏,如苏州昆剧院演出的青春版三本《牡丹亭》等等,共同的努力改变了昆剧历史上以折子戏为演出主流的不正常现象。而昆大班在其中发挥了重大的积极作用。

  昆大班的同学中有不少人在做演员时就兼做了昆剧教学工作,如王英姿、张洵澎、王芝泉等等,有人更转为专职教师,顾兆琳更担任了戏校副校长的重任,其他短期授课、教戏的更多。因为“传”字辈老师越来越少,而培养接班人任务越来越重。昆大班正是承先启后的金桥。上海戏校的昆二班直到现在的昆五班都是他们的学生,教出了如谷好好、沈昳丽、张军、黎安、吴双等优秀青年演员。不仅对上海,就是其他兄弟院团请他们去教学辅导,也都是有求必应,倾囊相授。教学也是一种专业,他们都是边教边学,甚至影响自己的事业也在所不顾(张洵澎就因为教学,放弃了对梅花奖的争取)。他们从自己的经历懂得教学传授的意义与必要,就像当年俞振飞校长和“传”字辈等老师教他们那样,把教学当做自己应尽的责任,尽心尽力地、默默稳稳地培育新人。这方面的努力和成就,是昆大班60年来又一重大贡献。

昆大班跟俞振飞(中)学戏 

  昆剧是中国民族文化中最精美的代表性剧种,当前昆剧七个院团中的尖子人物总在30人以上。而昆大班的主干们显然是其中极重要的一部分。他们的艺术走到哪里哪里亮,可以显示中国传统艺术的精深优美,可以反映当代中国戏曲艺术的辉煌成就。他们出境出国进行文化交流的任务自然就频繁得多。我没有他们去港澳台演出次数的统计,也不知去过多少外国,仅就印象所及,比如前述他们1961年毕业后去香港,就是新中国的第一次,1992年去台湾,也是各种戏曲中最先的一个团,其后去港台的次数可能比到北京还多(蔡正仁告诉我,他去台湾做昆剧交流活动就有十几次),日本、英国、美国、瑞典、丹麦、新加坡等等总有十几个国家,到处都向不了解中国戏曲艺术的“老外”们宣扬民族戏曲的高度才艺和特殊风采,也到处受到热烈欢迎。特别是日本,交流多,形成了昆剧热,影响深远。昆大班不愧是我们的文化使者。

  在国内各地的演出和昆剧教学的过程中,昆大班的同学们还常常开展同地方戏的交流辅导工作。过去戏曲界常说昆剧是百戏之师,昆剧团每到地方去演出,或者个别人应邀去交流,地方戏的演员们自然不肯放过,纷纷请教;他们也总是诚信帮助,耐心交流。蔡正仁担任上昆团长时,曾在一次座谈会上振臂高呼,“百戏学昆,昆学百戏”,真诚表示了谦逊的态度。上昆同川剧、越剧等剧种的来往比较多,体现了这种互助互学的精神,就是好例。

  上面我极其简单地说了些昆大班几十年来主要的工作情况,挂一漏万,短文只好如此。其实,昆大班——特别是十几位精英人物,更应该着重彰显的,是他们在昆剧表演艺术上的高度成就。他们的本行专业就是演员嘛。

  我以为,昆剧艺术在新中国的60多年——主要是改革开放以来的30多年中,一个总的成就就是建立了与折子戏传统平起平坐甚至更重要的新的完整本戏传统。与此相适应,在表演艺术上必然会要求更高更严更全面的能力。演整本《长生殿》中的李隆基同只演《小宴》或《迎像哭像》的李隆基是不一样的。演全本《牡丹亭》的杜丽娘同只演《游园惊梦》的杜丽娘也是不一样的。演全本戏,不仅体力消耗上大大增加,更要求全面深入地塑造人物性格,显示主题思想,加强舞台交流合作,也就要求演员的文学修养和表演能力的提高。几十年来昆剧在这方面的历史性成就是整个昆剧界共同努力的结果,但昆大班是其中的主力队伍。由此,我们清楚看到,昆大班这些精英人物可以说不仅继承了传统,也都发展了传统,创造了自己的个人风格气质,取得独特创新成就。比如蔡正仁的雍容纯厚,演李隆基、演柳梦梅、演崇祯帝都是演的全面人物而又各有特色。比如计镇华的《邯郸梦》,浑厚深沉,可说是前无古人,演《血手记》演《弹词》又是各有风采。比如张铭荣和王芝泉,以武丑和武旦家门创演了昆剧少见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又比如刘异龙与梁谷音合演的《下山》《活捉》等,把传统折子戏演出了新气象。昆剧旦角几乎无人不演《牡丹亭》的杜丽娘,华文漪演得外柔内刚,华美又深邃;张洵澎演得青春靓丽,激情满怀;蔡瑶铣演出了大家规范,气质高华,三人演的都是杜丽娘,准确体现了她的思想感情,但又透露出演员独特的风格气度。2008年由华文漪、岳美缇两个年过六十的老演员合演的华美版《墙头马上》,舞台上显示的舞台艺术完整性,演绎着的青春气息以及人物性格的全面体现,我以为绝不在她们的老师俞振飞、言慧珠当年演出此剧之下。这些精英们都对他们的老师们怀有深切的感情,却又不是老师艺术的复印件,他们都成就了“自己”。

张铭荣、王芝泉演出昆剧《挡马》 

  这一点十分重要。我最近常常在想,昆大班的精英们以及其他院团与昆大班同一代的精英们,60年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他们在昆剧表演上的各具特色的成就,如果汇总起来看,就会明显感到一种新鲜的气象,感到昆剧艺术不仅古老典雅,更显得年轻有为,表演艺术上不仅仍然精雕细刻,也出现了宏伟大气,不仅还有厅堂小场,更有大剧场大制作。总之,新的昆剧艺术融进了我们的时代精神,或者说,时代精神哺育提高了古老的昆剧艺术。更应该说,昆剧不仅是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更已是我们新时代新社会的高雅艺术。

  历史无情又有情。“传”字辈功底深厚,但命运惨苦,旧社会压碎了他们的才华和理想。新中国建立前,他们连组团演出都不可能,如何能在表演艺术上有所突破。他们在晚年培养出昆大班这样一代新人,是他们进入新社会才作出的卓越贡献。而昆大班,跟着俞老、“传”字辈等等老师们打下了坚实基础,虽然也遭遇了黑暗的“文革”的戕害,终于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光明天地。根底厚,时机好,加上个人刻苦努力和集群的团结协作,他们创造了昆剧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实现了所有师长们的理想和人民的期望。他们称得上“昆大班”!

言慧珠、张洵澎师生合演《百花赠剑》 

  现在,上海昆剧团为昆大班举行舞台生活六十年的纪念活动,我认为是必要的。纪念活动的意义是回顾和总结他们的艺术业绩和成就,感谢他们60年辛勤的艺术劳动并颂扬他们为祖国文化事业作出的贡献。但是我想,尽管他们都已退休,有了孙辈,但他们现在都还只是七十岁出头的“青年老头”、“青年老奶”,退休是组织制度,而昆剧是没有退休的终身事业。对这些“不用扬鞭自奋蹄”的识途老马们,我作为昆大班的老朋友、老观众,愿提出几点希望:昆大班人物如岳美缇、梁谷音、蔡正仁、王芝泉等现在都已出版了几本散文著作和传记,大大不够,希望更多的人继续写书。写自传,写回忆录,写艺术散文都好,写艺术经验和总结更必要。继续做艺术教学和辅导工作。不仅对昆剧青少年,也应包括各种友军剧种,特别是地方戏剧团;多多组织并参加有关昆剧的讲演、座谈乃至个别谈话;做昆剧的宣讲员、“志愿者”。力所能及时还可上台做示范演出,包括国内各地和国外,重点是大专院校。为了保证上述几项工作能够顺利开展,都必须锻炼身体保证健康,希望每人都超越俞老高龄。以上是我对昆大班老同学们的希望。

  对于这次纪念活动的主办方,具体说,对上海昆剧团,我有一个具体建议:组织一个编辑班子,用上几年时间,编一套《昆大班纪念丛书》。把昆大班人物写自己的、写别人的,别人写昆大班的书,已出的、应写应出的书出上一二十本,这将是对昆剧事业的一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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