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永远是当代人的叙述。任何时代的历史题材文艺,都是当时的意识和话语的反映。但是,每一时代的作者,又都希图突破所属的语境,寻求超越。于是,现实和往事,个人和环境,就成为历史文艺作品中永恒的矛盾。
中国历史传记电影,在20—90年代备受荣耀,民族独立和杰出人物总是紧密相联,成为历史舞台中心。90年代成为中国历史片的一个创作高潮期,是特定的政治、文化环境决定的。在一大批历史题材电影中,丁荫楠的作品独辟蹊径。《孙中山》1987、《周恩来》1991、《相伴永远》2001和《邓小平》2002以历史和诗情的交溶,区别于同一时期主流电影的形貌。诚然,一个主流电影导演,他的任务和角色,是由历史派定的,或者最大限度地争取来的。历史的人格化和叙述的诗情化,作为丁荫楠电影的风格特色,可以看作是作者个人和环境间既冲突又妥协的奇特产物。
丁荫楠1961—1966年就读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在接受正规的艺术教育之前,干过各种职业,备尝世态炎凉。他曾经在一所医科大学的实验室里打工,极尽艰辛甘苦。但他钟情于戏剧和电影艺术,从菲薄的工资里省下每一分钱,购买表演艺术理论和戏剧专著潜心钻研,从不放过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每场好戏,有的甚至看过三遍、四遍,对刁光覃、朱琳、蓝天野……等前辈艺术家的风采,由衷倾羡。他自幼受家庭熏陶,对京剧名角情有独钟。沉迷于传统,崇尚中国戏曲文化,是丁荫楠进入电影艺术全面训练之前打下的基础,这种经历对于他成熟期的历史片创作,以及历史片中浓郁的诗情风格,未尝不是一种先导和动因。
在60年代的北京电影学院里,苏联电影的影响还是相当大的。爱森斯坦和普多夫金作为蒙太奇语言的基础,深深的渗入每一个专业的学生的心中。60年代初期由塔尔科夫斯基、丘赫拉伊、卡拉托卓夫等导演推动的苏联新浪潮,更是令人感慨的电影诗篇。当然,中国默片《神女》和40年代诗情经典《小城之春》也都是令初学者默默崇敬的完美楷模。但当时,日紧一日的文艺批判和山雨欲来的政治风云,使丁荫楠历史片中探索诗情风格,还是1986年以后的事情,但对诗情和造型意境的迷恋,却在他前期创作中就显露无遗。1979年,他在处女作《春雨潇潇》中表达了一个天安门事件中蒙难南逃的革命者的生死命运,把严酷的流亡生活借助江南春雨,作了别开生面的诗意描写。在1981年的影片《逆光》中,更是肆意挥写电影诗行,将一曲平民青年的爱情悲欢灵,展示得亲切轻柔,成为80年代大学生耳熟能详的电影“畅销书”。《逆光》的造型风味独具一格,传统的上海和现代的电影构图交溶为一,展示出丁荫楠对电影造型语言的敏感和钟情。正是通过丁荫楠及其同代导演张暖忻《沙鸥》、黄建中《如意》、杨延晋《小街》的努力,80年代中国电影浓郁的人情味和诗情语态,才在银幕上建立起来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丁荫楠创作道路发生转折,是他被选定为《孙中山》一片的导演。《孙中山》的史诗风格不仅使丁荫楠个人的电影创作翻开了新的一页,也使中国历史传记片的形式探索,打开了一个另类的领域。在80年代,《西安事变》在前,《血战台儿庄》、《南昌起义》、《风雨下钟山》在后,电影书写中国革命史各有千秋。这些影片或者史实详尽,或者场面恢宏,但都情节连贯,手法写实。《孙中山》放笔直书,以虚带实,运用音乐和造型语言,构筑电影诗篇,选取广州起义、惠州起义、睦南关起义和武昌起义的四大板块,来表现孙中山一生不屈不挠的坚强性格。摒弃连续写实的情节剧叙述,借助远景镜头的气势和孤独悲怆和矢志不移。中国式的电影隐喻,溶入叙事格局之中,令人击节叹息,又回味无穷。比如辛亥革命胜利之后,在推翻封建、欢庆共和的典礼之后,又扫除炮仗余烬,满眼红絮碎片为隐喻,暗示了这场革命的失败和无奈;又如孙中山以生命的最后一搏,挣扎着北上议政,在北平车站受到平民大众热烈欢迎,却以数千面白色小标语充满画面,暗喻欢迎即是送别,这是孙中山革命生涯的最后时刻……诗是凝练,诗是省略,诗又是隐喻的排比。透过诗情的语言和段落结构,电影《孙中山》锻造了中华民族杰出人物辉煌而又孤独的人生;民众沉睡,智者独醒,如火如茶、可悲可叹。
《周恩来》是丁荫楠在历史传记片中跨出的第二步。
如果说《孙中山》还是领导派定和作者选择相互结合的产物的话,那么《周恩来》就完全是受命而作了。将这位众望所归,全民爱戴的总理拍成电影,难度实在太大了。大起大落的段落式结构的好处,就在于取舍自由,繁简由人。丁荫楠要集中描写文革浩劫中的周总理,把他的无私无畏、鞠躬尽瘁放在处境最艰难、斗争最剧烈的历史环境中,唯有段落式的结构可以游刃有余,进退从容。周恩来甘愿牺牲、傲对恶狼的奉献精神,透过保护陈毅、悲悼贺龙、林彪叛逃、长沙面君以及病中念国……等等章节,得到集中而提炼的表达;尤其是在文化革命的前景上,又构筑了对往事的回忆,将周恩来一生中最有代表性的往事,溶入现时的激烈斗争中,构成了现实与历史的交叉对比。周恩来一生奉献人民,忠诚无私的人格力量,在有限的电影时间中得到了展示。演员王铁成长期钻研扮演周恩来的演技,在与丁荫楠的合作中,终于开花结果。“历史人格化”在丁荫楠导演的《周恩来》中得到实现。诚然,在表现手法上《周恩来》要比《孙中山》含蓄、内敛,但在诗情营构上,不因手法变化而有所削弱。在描写周恩来与病魔搏击,终于生命归寂,一颗伟大的心脏停止跳动这种悲痛时刻,银幕上一片苍白,一片虚穿,邓颖超轻轻俯身在他那高贵而又纯朴的额头轻轻一吻时,遥远的空中响起了教学的钟声。这种超然的组合,反而租出周恩来的灵魂穿越政治的界限,在人类历史和人类文化的长河中获得了永恒。
这就是历史与诗情交溶的魅力。
《相伴永远》是丁荫楠的第三部历史传记片。在这部描写中共革命前辈李富春和蔡畅的影片中,突出了革命者人生不只是烽火征途,一样有儿子情长、悲欢离合。把笔触深入到高级干部的个人生活之中,洞幽烛微地描写他们情感生活的深层波澜,这是历史文艺作品未曾开拓的一个精神领域。已过知命夫妻生离死别时的相互交流,他们只能用写在纸上的亲情话语互致深情。在李富春轰然倒下的生命句号中,透露出导演对于生与死的主题的重视和生命形式多样性的迷恋。
从《孙中山》、《周恩来》到《相伴永远》,丁荫楠诗情化电影的系列中,潜藏着主人公赴难不拒、从容献身的主题,而且每一个杰出人物之死,都以精致的电影形式来加以渲染,创造了令人难以忘怀的悲剧美感。这是一种显意识的刻意还是一种潜意识的流露?在一位以民族历史为已任的电影作者身上,这种顽强而贯串的悲剧意识,究竟意味着什么?
诗是一种可以流传百世的语言,是民族灵魂的体现。在中国文学里,诗歌的传统极见辉煌,其地位往往在话本和曲艺之上。但中国诗歌更以抒情见长,而叙事长诗并非强大的一脉。因此,中国电影在吸收文学传统的营养时,话本与小说天然亲近而诗歌的影响只能见之于精神的哺育,却无法作现实的转化,这正是中国剧情电影肢体健康而诗情电影未见发育的缘由。除了40年代的先驱费穆导演被公认为中国诗情电影的拓荒者之外,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电影在诗情化探索上,归于沉寂。
80年代以来,丁荫楠在历史与诗情的结合上,做出了难能可贵的探索。说他难能,是题材过分重大和要求相当苛刻,受到主管部门、电影审查的当然关注和观众期待的当然压力。说他可贵,在于矢志不移,知难而进,在一般人认为只能陈规照履、套话如旧的领域里,言必求新,意必求精,声务悠扬,语务铿锵。于是,历史和诗情,在丁荫楠电影里得到了和谐的交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