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雨后凉爽,我去看望了胡可老人。
一来因为春节前闻讯胡老因病住进了医院,我和宛柳当即赶往三〇一,老爷子毕竟是96岁高龄,平时在家都要定时吸氧,这次上呼吸道感染确实让我们有些揪心。但进了病房,只见胡老坐在暖融融的阳光里,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正和前来慰问的同志谈笑风生,我们终于松了口气,兴奋地给老爷子拜年。胡老说,不能说我的身体没问题,但我知道没有大问题,为了不给组织上添乱,也不给孩子找麻烦,我决定过了春节再出院,让大家都可以过一个太平年,放心年!果然胡老身体硬朗,不久就病愈康复。入夏后,气温一再攀升,我看见世卫组织发布的一则警示,“异常高温除了会引起中暑等之外,还存在加重心脏、呼吸系统等慢性疾病的风险”,这不免让我对胡老的身体多了一些牵挂。
二来因为前不久收到胡老的新书《老兵记忆》,他在电话里对我说,这几年因为身体原因,看戏离不开轮椅,耳聋听不清台词,基本上不外出参加活动了,却又不甘寂寞,仍将个人记得的几件往事敷衍成篇辑为一册。老爷子的精神状态着实让人高兴,但我也劝他写作要悠着点,相约等天凉快一些就去看他。这桩未了,那边又有喜讯传来,“七一”前夕,胡老被干休所评为优秀共产党员。我太知道了,老爷子是我们党的同龄人,这个荣誉在他心目中可是不一般。刚想说双喜临门,又接到我曾工作过的老单位的电话,军委政治工作部机关举办强军晚会,他们把胡老的“艺术人生”搬上了舞台,这还真让我有些喜出望外。转念一想,不能再等了,我要赶在“八一”前去向老爷子当面贺喜。
听保姆说老爷子夏季午休的时间长,我就在上午九、十点钟到了胡老家。进了书房,只见老爷子正从坐椅上起身过来接我,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离他书桌最近的沙发上。我俩的手一直没有松开,相互端详着对方,我觉得比在春节前病房里见到胡老的时候稍稍瘦了一些,但气色红润,两道浓眉下的目光炯炯有神,显得十分精神,说起话来底气很足。寒暄过后,我指着书桌上摊开的稿纸对胡老说,这大热天的您还写稿子呀?老爷子告诉我,今年是田汉先生诞辰120周年和逝世50周年,他写了一篇回忆文章给《剧本》月刊,前些天《人民日报》也希望他写一篇,现在稿子已经写好了,他上午又看了几遍,打算下午就让司机送过去。我好奇地问,您和田汉很熟吗?他说:“很熟也谈不上,但田汉先生对我创作的鼓励却让我很受感动,我与他的几次接触和交往更是记忆犹新。”
从老爷子的神情和口气中,我感觉到了他还沉浸在对故人的回忆中,于是,就静下心来听胡老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第一次见到田汉先生是1950年1月26日,在北京东单的大华电影院举行话剧《战斗里成长》预演,邀请在京的文艺界领导和著名的戏剧家前来观看指导。隔了两天,也就是1月28日,记得是腊月十一,就在这个影院的二楼休息厅召开《战斗里成长》座谈会,与会的人员和看戏的人员大体一致。那年我还不到30岁,又一次见到自己仰慕已久的田汉、曹禺、艾青、张庚、周巍峙等文艺大家,心情非常激动。田汉作为刚刚成立还不到一年的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在会上发言中对这个戏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还回忆起周总理在第一次文代会上讲话的情景,那是从老解放区来的与从新解放区来的两部分文艺军队的会师,也是新文艺部队的代表与赞成改造的旧文艺的代表的会师,又是在农村中的、在城市中的和在部队中的三支文艺军队的会师。现在我们大家又来看部队的戏,座谈部队的戏,评论一个年轻军人的戏,这也是继续会师,为发展部队的戏剧和新中国的戏剧共同努力。田汉讲到的新中国成立前召开的第一次文代会我也参加了,对田汉重述总理的讲话记忆深刻,说话就快70年了,这次见面令我终生难忘。”
“我第二次见到田汉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或60年代初,具体时间记不太清了,是在剧协田汉的办公室,他要我去给他介绍解放区包括晋察冀开展革命戏剧创作演出的情况,这么近的距离和大师面对面,我开始有些紧张拘谨,田汉就鼓励我,说我写的《战斗里成长》《英雄阵地》《战线南移》充满了英雄主义精神,要我不要有什么顾虑,这样一来我就放松了。接着,田汉又问我对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戏剧界怎么看,最后谈了他的看法,原话记不住了,大概意思是,如果说新中国成立前我们的戏剧,特别是戏曲,从内容到形式还夹杂有不健康的、神怪、恐怖、色情的东西,还是珠玉与泥沙的混合物,那么今天中国的戏剧已经是明丽爽朗、珠玉满眼,尽管作为新事物还难免有稚弱粗糙的东西,但泥沙尘土已经淘洗得比较干净了。这与田汉在剧协第二次会员代表大会上讲话表达的看法一致,都饱含激情且有文采,因此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第三次见面是在三年自然灾害后期与田汉先生的一次聚餐,具体时间也记不大清了。当时我住在崇文门里的解放饭店,在物质供应上有一些优惠,简单说就是伙食要比一般的饭店好,隔个十天半月还能吃到砂锅鱼头。我知道田汉先生是个美食家,但在那个年月也难吃到什么美味佳肴,于是,我和杜烽商量,请田汉来解放饭店吃砂锅鱼头,他不仅赞同并且提出还要另择佳日单请曹禺先生。那天田汉在饭桌上兴致颇高,三句话不离本行,讲戏剧,讲艺术,讲古往今来,讲他发起并领导的左翼戏剧运动、抗战演剧宣传运动和产生很大影响的西南第一届戏剧展览会,但讲得最多的还是他的戏剧主张:话剧务求反映民众底层的生活,要以工人以及一般的劳动大众为对象,特别强调戏剧艺术是属于民众,为民众,由民众的。这些话说出了先生心中的艺术观人生观,不仅与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精神一脉相承,而且放到今天来看,与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导向也完全吻合。这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作为中国革命戏剧运动奠基人、开拓者的境界所在和思想必然。”
讲到这里,胡老长叹了一口气,“这都是留在我脑子里的一些旧事,又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但一转眼,田汉先生离开我们都半个世纪了,经常想起来都会让我十分感慨。”我赶忙接上话茬,您老的身体这么硬朗,一定要好好保重,近期目标是100岁,与党的百年诞辰同庆贺。听我这么一说,老爷子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抓住我的手说,“西南同志,我前几天晚上睡觉梦见胡朋和晋察冀的那些战友了,我比他们幸运,能够活到现在还不幸运吗?”我说,老爷子,我知道您对胡朋阿姨和老战友们的深厚感情,为了他们您也要活得更健康、更快乐!这时,胡老冲我点点头,加重了语气接着说,“我的那些比我年长的、与我同年龄的和比我年轻的战友们,有的牺牲在战场上,有的长眠在异国土地上,有的辞世在和平年代,他们都是我最亲最爱最想念的人。他们给予我的教育,就像输入我身体的血液,一直周流在我的血管里,为了他们的血不白流,我也要好好地活着!”
我被老爷子的深情感动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胡老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屋子里沉默了,我忽然觉得在沉默中老爷子握住我的手更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