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当我再次走进著名戏曲评论家郭汉城先生位于北京南城的书房时,他正在整理资料。快一年没见,郭老看上去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比以前瘦了些,身体看上去更硬朗了,依旧穿着那身中山装。郭老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我。我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贴在耳边说:“我是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小慕,以前我岳母住您家楼上,八楼。”
“好久不见,工作上还好吧?”郭老招待我坐下,热切地问。我说:“我还是负责现代文学馆征集工作,平常拜访在京的老作家或作家子女。郭老,您最近还好吧?”
“好,好,就是人老了,我今年一百岁了,哪里也去不了了,只能每天待在家里。现在眼睛也不好,看不了什么书,更没办法出去看戏,唉……”说到这,郭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从这一声轻叹,我能感觉出郭老内心的那份落寞,老人研究了一辈子戏剧,听戏、看戏对他而言,早已不仅仅是兴趣与工作,更是他的生命。不能看戏,对老人而言,确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岁月不饶人哪,一百岁的年纪,家人哪敢带他看戏。我安慰郭老:“郭老,您可以在家听戏,听戏也是一种乐趣。既不费眼睛,又不太累。多好!”
郭老轻轻摇了摇头。“小慕,你今天来得正好。我前一阵刚出了一本书,我送给你。今年我一百岁,朋友们说,一百岁应该要留个纪念。可我眼睛、手都不行了,也写不出什么新东西。后来我想了想,就从自己历年创作的诗句中,选出了一百首用硬笔书写的诗,装订成册,作为我的百岁纪念留给亲朋好友吧。”说完,他便起身走向客厅门口的大纸箱。我本想扶着他去,可郭老示意我坐下。
此书名叫《自书诗词百首》,收录了郭老1972年到2015年的一百首诗词,其中有一首《白日苦短行(代序)》很有意味,“偶入红尘里,诗戏结为盟,八极神宛转,山川气崚嶒,东丘啼豺狼,西窟有饕蚊,乃苦白日短,看剑一沉吟。”
我笑着对郭老说:“您这句‘东丘啼豺狼,西窟有饕蚊’很有意思,应该是有所指。”郭老笑而不语。书的最后一页是郭老2015年创作的一首28行五言诗《百岁辞》,“清清小河水,潺潺日夜流。东西南北路,春夏秋冬求。……少年舍汝去,白头好还乡。……跋涉岂云暮,欢腾旧小河。”
这首诗可谓是郭老一生的写照。郭老所经历的这一百年,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为波澜壮阔的一百年。郭老1917年生于浙江萧山。1938年,为寻求救国之路,年轻的他从浙江家乡前往革命圣地延安,入陕北公学学习。1939年,在华北联合大学社科部毕业后,郭老便参加革命工作。他先后任察哈尔省文化局副局长、省文联主任,华北行政委员会文艺处副处长,中国戏曲研究院剧目研究室主任,中国戏曲研究所所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中国戏剧》《戏曲研究》丛刊主编,文化部振兴京剧、昆曲指导委员会副主任。郭老把自己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中国戏曲事业的发展与振兴上。在将近70年的戏剧研究生涯中,他先后创作了《戏曲剧目论集》以及主编了《中国十大古典悲喜剧》《中国戏曲经典》《中国戏曲精品》《中国戏曲通史》(与张庚合作)、《中国戏曲通论》等重要著作。其中郭老与张庚共同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和《中国戏曲通论》被认为是新中国戏曲具有奠基性的重要理论著作,它们对于总结我国的戏曲史、戏曲理论以及增进国际上对中国戏曲的了解发挥了积极作用。
我粗粗地翻阅了一遍《自书诗词百首》,并请郭老签个名,做个纪念。郭老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起身走向书房。郭老拿来印泥、印章,认真地在书上签下名字,我帮他盖好印章。
“现在眼睛不好,有时候老盖错。你看得出我的签章吗?”郭老问。
“应该是‘京华灯火萧山月’吧。”我回答道。
“是的,我是浙江萧山人,唐朝名将郭子仪的后人,1949年后,我就一直住在北京。萧山是我的故乡,京华是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在京华,我认识了许多朋友,他们很多都走了。小慕,你看见墙上那幅《红梅图》了吗?”我顺着郭老手指的地方,看见客厅正中确实挂着一幅红梅图。我说:“看见了,谁给您画的?”
“这是冯其庸先生去年送我的百岁生日礼物。画好没多久,他就走了。”郭老有些伤感地说道。
我凝视着此幅《红梅图》,宣纸上有一株怒放的红梅,旁边的题词是,“一树寒梅万古香,江南寄予路茫茫 预祝郭汉公百岁大寿 九十又三敬贺目昏手颤书不成字”。
看完后,我对郭老说:“你们都是‘国宝’,他是一代红学大师,您是一代戏曲理论大家,你们的功绩历史会铭记。郭老,您不打算写一部百岁回忆录吗?”
郭老摆了摆手说,“不了,岁数大了,有些事已经记不清了。如果早几年,我想我一定会写,毕竟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太多磨难,我们有责任告诉后来人。我现在主要精力是想把文集的事情做一做,他们还想再出我的文集,我每天整理整理资料,把我写过的所有文章尽量都能放进去,这件事做完,我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郭老,现在都在做口述历史,您口述,别人拍摄或者记录,这种方式也很不错,您可以考虑一下。您经历过中国最苦难、最动荡、最精彩的那一段岁月,您又认识那么多文艺大家,应该留下一部回忆录。每一个人的人生组合起来那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
“以后再说吧!事情一件一件做。”郭老拍了拍我的手说。随后,我与郭老又天南海北聊了许多,一上午的时光很快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