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着“脚本”，拾起人生梦想

——新藤兼人的百岁影路

　　新藤兼人是矮个子的日本人，却创造了世界电影史上的奇迹，98岁自编自导了反战影片《一张明信片》。更了不起的奇迹是，由他自己写剧本、自己执导和自己公司制作的电影竟然有49部。

　　我曾三次见过新藤兼人先生。早年，由钱端义、吴代尧翻译新藤兼人的《电影剧本的结构》，介绍他写作电影剧本的经验谈，令我受益匪浅，非常实用，其中连写剧本用什么笔，他都提醒要用2B铅笔（便于修改）。这些经验之谈，可见他是重实践而少虚言，善于从写作中梳理头绪、总结教训的人。

　　都知道他与著名演员乙羽信子的长期合作，自然想了解他如何处理和妻子的关系。他得知合作了40年的乙羽信子患上癌症，是让她休养在病榻安度余生，还是让她在镜头前继续生命的演出？新藤兼人毅然决定为她创作《午后的遗书》，根据乙羽信子的病情发展而抓紧拍摄电影的进程，最后的结局是乙羽信子完成了全部镜头后，离开了相伴终生的电影和新藤兼人先生。

　　如果想了解新藤兼人先生，除了在网上搜索一下“新藤兼人”的资料之外，最好找到他的影片看一下。他的《裸岛》剧本曾作为电影学院的必读教材，一句台词也没有，却成为世界电影经典；还有乙羽信子主演的电影《鬼婆》，她在那片夜色如漆的芦苇荡中奔跑的欲望和情绪，至今使我难忘。

　　中国电影剧作家曾经在夏衍先生的倡议下，从1983年开始与日本电影剧作家进行年度的电影剧作交流会见。新藤兼人曾担任日本电影剧作家协会的会长，参与创办了这项活动。我是因为参加中日剧作家交流而认识这位剧作大师。他对中国编剧同行，对中国人民是友好的。正是因为他参加了战争，经历了战败，他多次用电影控诉战争的残暴。反对战争、祈求和平是他一贯的电影主题。

　　请看一下他的自述：“《一张明信片》开拍于2010年5月，我已98岁，是我最后的作品。太平洋战争结束前的1944年，与我一同应召入伍的100人中有的奔赴菲律宾马尼拉……最后94人葬身海底，只剩下包括我在内的6个人迎来日本战败。而决定生死的就是长官的抽签。不仅我们部队这样，日本全国多处如此。‘今天过节，可你却不在，我怎能有好兴致。’一张明信片上的这句话，并非我的创作，是战友的妻子写的。原是冈山农民的战友拿给我看时，我们同龄，都是32岁，他后来在抵达马尼拉前被美国潜水舰击沉而死。”

　　新藤兼人实现电影梦想的起源有点奇怪，年少时从农村进城找工作，偶然看了一场电影，于是电影的美梦魔幻般地隔岸向他招手，他萌生了投奔电影厂的愿望。到了电影厂后，他被安排到洗印胶片的车间搬运胶片，做简单的力工。有一天，他从电影厂的厕所里看到了扔掉的剧本，像发现了一条通向梦想的桥板，从此紧紧地抓住剧本这个东西。“原来送到洗印间的胶片也都开始于这剧本，每天的重体力就从这剧本开始。看了山中贞雄《磐狱的一生》，感动得死活要做电影导演的我，这才知道原来电影始于剧本。我把厕所捡到的剧本拿回去读。每次电影一开拍，剧本就会被送到洗印间，但没人读，趁它变成手纸前我就拿回去。”

　　别人把剧本视为废纸丢弃厕所之时，他却发现了通向梦想的奥秘：制作电影所经历的一切艰难拍摄，包括复杂的洗印和发行放映，都源于这个纸上写满字的根本，电影的一切必须按照这个设计而施工，这才是决定电影命脉的心脏。新藤兼人的发现，决定了他一生最聪明的选择，他从剧本开始入门，从学习剧作起步。如果没有这次发现，他是不可能从一个洗印胶片工人进入电影美梦的核心。聪明的人就在于他能够寻根求源，找到事物生成的起因和发端，如同找到了打开通向梦想之门的钥匙。

　　写剧本是从无到有的创作，艰辛的付出、艰难的创新，需要的不仅仅是智力，支撑写作需要有顽强的毅力。我在日本的京都参观过新藤兼人曾经供职的东宝映画株式会社。我可以联想到那位初到电影厂里的新藤兼人，在明星林立导演气扬的映画工场里，作为一位初来乍到的农村孩子，又没有学习过电影专业，是怎样一步步挣扎着站立起来，用一部部心血铺就的剧本奠定了自己立足的脚跟。可见，新藤先生的性格是抱定目标和理想，坚韧不拔地向前奋争。他深知天下没有一夜成功的剧本，必须经历反复修改的煎熬，才能做成一部可使用的剧本。他讲究写剧本要用铅笔，感受到做编剧的痛苦，如同走沼泽地一样泥泞，唯有看到了彼岸，才算从艰难跋涉中走出头来。日语将剧本称作“脚本”，电影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脚本，正是付出心灵的煎熬，有着一往无前的耐力，构筑了一部部心灵的脚本。

　　寻觅百岁老人留下圆梦的清晰路标后，可以了解到：所有投身和参与电影制作的人，想实现自己的梦想，无论是编剧、导演、演员、摄影家和制片人，都必须从剧本起步，不能轻视一剧之本，不能把剧本当做废纸，抓住了根本才能成长发展，掌握核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剧本是电影生存之本，学习剧本才能有参与电影竞争的本钱。新藤先生就是从厕所被弃的剧本中拾起了他一生的梦想，并且顽强地踩着脚本走完自己的百岁人生。

　　剧本，凝聚个人的思想智慧成果的文本，是一切伟大的银幕作家实现电影梦想的桥梁。新藤兼人用一生证明了这个真谛。随着数码技术的发展，中国越来越多的编剧，为了完整地体现自己辛苦创作的剧本，表达自己对于社会和生活的感悟，而不被二度创作中的导演篡改和歪曲，纷纷走向自编自导的创作程序，做自己故事的表现者和主宰者，沿袭新藤兼人先生早已实践过的路线，不再停留在写作剧本的书案上，不再满足给他人做嫁衣的职能中。特别是初次转向导演实践的编剧，尚缺乏勇气之际，感受一下新藤先生的坚韧精神，会给你吹氧，会给你加油，让你在拍摄现场手执话筒高声喊出：“开始!”

　　想一想，在胶片时代，从编剧转身迈向导演这个台阶，他是为了纪念自己的亡妻而编剧了《爱妻物语》，为了真实地表达自己对妻子的爱情，他不允许由另外的人来执导这个剧本，由此，他实现了愿望。唯有爱，创造了奇迹。

　　怎样写好剧本？新藤兼人说：“情节有开端，中间有矛盾，最后有结局。这就是剧本。不能写点开头，再写点结尾。有的东西不去采访就建立不起结构。写前是要花时间的。等准备好，三天左右就能构思好情节，而后一气呵成。不然的话，创造不出节奏。本子不会强有力。”

　　新藤兼人是现实主义的电影作家，他对日本社会的思考和对于人性的揭示，每部剧本都是有感而发，绝不是为了写电影而去写作，剧本就是情感，剧作就是人生。他对朋友和战友，对妻子和母亲的浓浓情怀，转化为剧作的能量，从中他获得创作的灵魂，写自己所思想的人物，拍自己喜欢的故事，在银幕上抒发自己的情怀和人生感悟。所以，他不受任何人的左右和指使，甚至不怕票房的打击，坚持自编自导自制，完全体现新藤兼人的风格和精神，由此，他是令人佩服的有个性的银幕作家。

　　虽然这不是剧作方法的教科书，却比剧作论更有价值。尤其对于准备自己实现自己剧本全部设计的人，新藤先生榜样般地站立在那里，脚踩着自己的脚本，稳稳地抓住执导的权柄，完全按照自己的全部构想来呈现自己的思想，不容许任何人篡改其本意。唯有这样做，才能杜绝编剧授权他人导演剧本，而遭遇不经商量则胡乱更改，改得面目全非的恶果。特别是最后在海报上再署名“某某导演作品”，这种悲惨后果随着电影生产数字化而更加频发。

　　剧本是白纸黑字由个人创作的智力成果，故事好坏是蒙骗不了任何人的，没有真本事的人是写不了剧本的，不仅仅是智力和生活的感悟，还必须具备新藤兼人先生那种顽强的毅力，才能解决剧作中的一切障碍。所以，剧本的确是人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