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滴水》剧照
话剧《爱恋·契诃夫》剧照 王雨晨摄影
话剧《爱恋·契诃夫》剧照 王雨晨摄影
话剧《塞纳河少女的面模》剧照
提到“童道明”这个名字,很多人的第一印象都是著名的戏剧评论家、俄罗斯文学研究者,而在不久前的第七届南锣鼓巷戏剧节中,一出体量不大、舞台简朴更未有知名演员出演的《三滴水》,却收获了很多观众的好评;人们更惊奇地发现,写下这一作品的,正是如今已79岁的童道明。
1956年,19岁的童道明考入莫斯科大学,邂逅戏剧、亦邂逅影响他一生研究与创作的契诃夫;而60年后的今天,距离完成第一部剧本也已经10年,他仍旧笔耕不辍——“我的戏未见得是有多好,但我想让人们看到,戏还可以是这样的。”在社科院专家宿舍楼一间简朴的屋中,谈起自己写的戏,童道明如是说。
《三滴水》由《幽默是烫出来的》《我没有来晚吧?》与《风来雾散》三个喜剧小品组成,之所以取名“三滴水”,源于俄罗斯剧作家罗佐夫的《四滴水》。“罗佐夫把四个情节并不相关的故事放在一起,每个故事都像一滴水,能以小见大,反映一点什么。我也写了几个小品,想把它们放在一起。”童道明直言,“我们现在的小品大多是搞笑的,而我希望追求的是幽默,是能令人会心一笑的。”
没有常见于时下小品中的网络段子,没有刻薄的讽刺;有的只是微妙、细品之下更觉温暖的一连串日常中的趣事与微妙的情感。《风来雾散》的故事发生在文学期刊的编辑部里,演出现场,当剧中的女编辑在与诗歌作者沟通,朗诵起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好》时,笔者留意到,身边上了年纪的观众也在台下轻声背诵。“我记得当年留学时,问起我的俄罗斯同学最近过得怎么样,他就用了这首诗中的一句回答我——‘生活很好,生活得很好’。”在作品中多次出现诗歌,是童道明创作的一个特点,对此他谈到:“写着写着,会觉得戏剧与诗歌是更接近的。我的第四个剧本《歌声从哪里来》,里面的主人公是一位诗歌爱好者;而当我写到第六个剧本《一双眼睛两条河》时,主角是一位诗人,我就为剧中这位诗人写诗。我对契诃夫也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他的戏剧比小说更接近于诗,在他的戏剧中,人物的台词离我们的现实生活是有距离,是有诗意的。这是写剧让我很愉快的原因——可以从现实生活中跳出来,做一种诗意的表达。”
说到契诃夫,童道明讲起1959年,自己在莫斯科大学文学系读三年级时,要写一篇题为《论契诃夫戏剧的现实主义象征》的学年论文。他的老师拉克申让他去列宁图书馆,将所有有关契诃夫的书目写在卡片上。“我将卡片做好后,他逐一看过,告诉我哪本需要细读,哪本不需要读,哪本只需要读其中的第几章。拉克申老师只比我年长4岁,但他对契诃夫有如此精到的了解,让我吃惊,更感到敬佩。1959年还是中苏关系的蜜月期,论文写完后,拉克申老师告诉我:‘童,我给你的论文打优秀,不是因为你是中国人。’当时他给我的评语是,一篇独立思考的论文,写得饶有趣味。当我准备回国的时候,他说,‘童,我希望你今后都不要放弃对戏剧、对契诃夫的兴趣’。这句话,影响了我的一生。”
“在俄罗斯念书的时候,一张学生票就相当于在学生食堂吃一顿午饭的价格,非常便宜。那段时间我看了很多戏,不只是契诃夫的,还有莎士比亚等剧作家的。”童道明讲到,“记得有一次去看《哈姆雷特》,坐在我前面是我们学校资历最深的一位院士。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不是第一回看这个戏了。为了反复欣赏自己喜欢的作品,甚至跟我们这些穷学生一起坐在很靠后的位置,这让我记忆犹新。”在童道明看来,俄罗斯之所以是戏剧大国,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那里有了不起的观众。
1990年,莫斯科艺术剧院总导演叶甫列莫夫受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的邀请,为北京人艺排演契诃夫的名剧《海鸥》,当时与童道明有过不少接触。“他非常奇怪,刚到北京就问我,中国有没有戏剧博物馆?我说,天津有一个,北京大概只有梅兰芳故居。他居然什么名胜古迹都没有去,就专门去了天津的戏剧博物馆和梅兰芳故居。”
莫斯科艺术剧院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丹钦科在1898年创建,而叶甫列莫夫版的《海鸥》抛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导演大纲,给出了仅有一个亭子在移动的假定性舞台,创新可谓大胆。“我记得他说:‘如果我现在还照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就意味着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背叛’。”童道明说,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有,叶甫列莫夫对《海鸥》主题的总结——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我写的第一个剧本《我是海鸥》,也正是这样的一个主题。男女主人公都有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但两个人的渴望是不一样的。1996年是契诃夫的《海鸥》问世100周年,我完成了这个剧本,但写完就搁在那里了。”
“我写戏很大的动力,来自于是之的一句话。他探望病重的英若诚回来时对我说,最大的遗憾,是中国的舞台上少有真正为知识分子说话的戏。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写知识分子,第二个剧本《塞纳河少女的面模》,就写的是我一直敬重的老所长、诗人冯至,写完也没有发表。”直到2009年9月17日,冯至先生诞辰100周年的那天,这部作品才被第一次搬上舞台,在蓬蒿剧场演出。
从《我是海鸥》到《塞纳河少女的面模》,再到《秋天的忧郁》《歌声从哪里来》《蓦然回首》……78岁时,童道明完成了自己的第十个剧本——《神圣的战争》。没有反面人物,是他作品的另一特点。说到这点,他还讲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有位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的学生来看他,说“童老师,如果你的剧本是我们写的,在老师那里是通不过的”。“后来我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就是戏剧冲突不够尖锐,因为没有反面人物。”在童道明看来,这个创作上的“欠缺”亦是受契诃夫的影响,“他的剧本里都没有反面人物,当我自己开始写剧本之后,才能够体会为什么是这样的。善良的契诃夫,具有强烈的悲悯情怀,写不出坏人来。他不着力于写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也因此开辟了一个新的戏剧种类。”童道明说,“戏剧好比一个女人,她有娘家——文学,也有婆家——舞台艺术;但随着导演中心制的流行,现在戏剧的文学性正在减弱。戏剧的文学性,不是具有强烈戏剧冲突的故事,也不是华丽的辞藻,而应该是展现人的精神生活和内心世界。”
独立思考,饶有趣味——求学时,恩师拉克申的评语,多年来被童道明谨记在心,并视作努力的方向。而他在创作《契诃夫和米奇诺娃》时,更巧借剧中角色“契诃夫”之口,说出了这样一段台词——“我刚刚写完一篇小说,我就把小说里的一段话念出来,送给你和你的朋友们:‘将自己的全部生命贡献给一项事业,从而让自己成为一个有情趣的人,也成为一个能让有情趣的人喜欢的人’。”